流言蜚语如同阴沟里的污水,在贾府内外悄然蔓延了十数日,将何宇与贾芸泼得一身腥膻。贾赦自以为得计,在东跨院中饮酒作乐,只等着看何宇身败名裂,被逐出贾府。然而,他等来的并非何宇的狼狈离去,而是一封措辞恭敬却暗藏锋芒的请柬。
这日清晨,贾母刚用罢早饭,正由鸳鸯陪着在廊下看鸟儿,便有丫鬟来报,说是西席何先生有要事求见老太太、两位老爷并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言有关于府邸清誉及个人名节之紧要情事,需当众陈清。贾母闻言,眉头微蹙,近日府内外的风言风语她并非全无耳闻,只是碍于身份,不便亲自过问小辈是非。如今何宇主动要求对质,倒让她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必须弄个明白。她略一沉吟,便吩咐下去:“去请大老爷、二老爷过来。再请族里的三老太爷、四老太爷过府一叙。把琏儿、凤丫头也叫来。就在荣庆堂花厅设座。”
消息传开,贾府上下顿时暗流涌动。贾政闻讯,心知必是流言之事,既为何宇担忧,又恼恨长房行事龌龊,即刻更衣前往。贾赦接到消息,先是一愣,随即冷笑:“好个何宇,竟敢主动送上门来!也好,今日便当着老太太和族老的面,撕下你这伪君子的画皮!”他带着程日兴和几个心腹,气势汹汹地赶往荣庆堂。王熙凤心思剔透,猜到今日必有一场大风波,忙吩咐平儿看好各处,自己则匆匆赶去,既要看个究竟,也要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乱子。宝玉、探春等人闻讯,皆是忧心忡忡,却因是长辈议事,不得参与,只能在园中焦急等待。
辰时三刻,荣庆堂旁的花厅内,气氛凝重。贾母端坐正中的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身着石青色缂丝万寿纹常服,面色沉静,不怒自威。左手边坐着贾赦、贾政,右手边是请来的两位族老,皆是须发皆白、在族中颇有声望的长辈。贾琏、王熙凤侍立在下首。厅中丫鬟仆妇皆被屏退,只留几个心腹大丫鬟伺候。
何宇早已候在厅外,见人到齐,经丫鬟通传后,稳步走入厅中。他今日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直裰,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衬得他身形挺拔,面容清癯。他神色平静,目光澄澈,先向贾母及各位长辈躬身行礼,举止从容,不见丝毫慌乱。
贾母抬了抬手,淡淡道:“何先生不必多礼。今日你请我们这些老骨头过来,说有紧要事,究竟为何?”
何宇直起身,声音清晰而沉稳:“回老太太,近日京中流传诸多关于晚生与府上芸二奶奶之污言秽语,诋毁晚生人品,污蔑芸二奶奶清誉,更影射府上治家不严,门风有亏。此等谣言,不仅关乎晚生与芸二奶奶之清白,更关乎荣国府百年清誉。晚生蒙政老爷不弃,聘为西席,又得老太太、太太们照拂,感恩戴德,绝不敢行任何有损府誉之事。然人言可畏,若任其流传,恐三人成虎,积毁销骨。故今日斗胆,请老太太、各位老爷、族老主持公道,容晚生与造谣生事者当堂对质,以正视听,还清白者一个公道!”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句句在理,将个人恩怨提升到了家族声誉的高度,令在座众人皆神色一凛。
贾赦按捺不住,冷哼一声,抢先开口道:“何先生倒是会说话!将一己私德有亏之事,扯到家族声誉上!你与贾芸那丫头合伙经营酒楼,往来密切,惹人非议,乃是事实!如今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岂是空穴来风?你自己行为不检,带累府中女眷名声,还敢在此狡辩?”
何宇目光转向贾赦,神色不变:“赦老爷此言差矣。晚生与芸二奶奶合伙经营绣庄、酒楼,乃是光明正大之事,皆有契约为凭,账目清晰可查。芸二奶奶虽是女流,却精明能干,心怀大志,不愿坐享其成,愿凭己力开创事业,此等志气,晚生深为敬佩,故而合作。其间往来,皆在光天化日之下,有掌柜、伙计为证,何来‘行为不检’之说?至于惹人非议,晚生倒要请问赦老爷,这非议究竟从何而起?又是何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贾赦被他反问得一愣,恼羞成怒道:“你……你这话是何意?难道还是我诬陷你不成?”
何宇不紧不慢,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张:“晚生不敢妄加揣测。只是,为查明谣言来源,晚生近日托人多方查访,倒也得了些线索。这里有数份证词,乃是从几个常在茶坊酒肆散播谣言之人处取得。他们供认,是受了一位姓程的先生指使,并收了银钱,要他们将‘何宇借贾府势敛财’、‘何宇与贾芸有私情’等话,广为传播。”说着,他将证词呈给贾母身旁的鸳鸯,由鸳鸯转呈贾母及各位族老。
贾赦脸色微变,程日兴更是冷汗直冒。贾母接过证词,仔细看了,又传给族老。证词上按有手印,写得清清楚楚,时间、地点、收受银两数目,甚至与程日兴接头的细节都颇为详实。
何宇继续道:“此外,晚生还查到,最初在府中下人里散播谣言的,是东跨院一个名叫坠儿的小厮。此人曾受程先生指使,欲行构陷之事,前次偷盗笔洗未成,此次又故技重施。晚生已请琏二爷将坠儿带来,此刻就在厅外候着,老太太和各位长辈可随时传问。”
贾琏闻言,看了一眼贾母,见贾母点头,便命人将瑟瑟发抖的坠儿带了进来。坠儿何曾见过这等阵仗,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不等细问,便将程日兴如何威逼利诱他散布谣言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与何宇提供的证词相互印证。
程日兴面如死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老太太恕罪!老爷恕罪!是……是小的一时糊涂,听了……听了些闲话,就……就……”他语无伦次,眼神却不断瞟向贾赦。
贾赦见大势已去,又惊又怒,指着程日兴骂道:“好你个狗奴才!竟敢背着我做出此等事来!看我不打死你!”说着便要起身动手,被贾政厉声喝止:“大哥!事到如今,你还想混淆视听吗?!”
贾政转向贾母,痛心疾首道:“母亲!您都看到了!这分明是有人蓄意构陷!何先生入府以来,兢兢业业,教导子弟,于田庄、商事上亦多有建树,乃我贾府之幸!芸丫头更是懂事孝顺,自食其力!如今却遭此无妄之灾,险些清白不保!此等行径,简直是……简直是丧心病狂!若不严惩,如何肃清家风?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他气得浑身发抖,眼圈都红了。
两位族老亦是摇头叹息,对贾赦投去鄙夷的目光。事实俱在,证据确凿,贾赦指使门客构陷西席、污蔑族中女眷的罪名,已是铁板钉钉。
王熙凤在一旁冷眼旁观,心中暗叹何宇手段高明,竟在不动声色间掌握了如此确凿的证据,一举翻盘。她见时机已到,便上前一步,对贾母道:“老太太,事情已然明了。何先生和芸丫头是清白的。只是这谣言传了这些日子,芸丫头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依孙媳看,不仅要为何先生和芸丫头洗刷冤屈,更要重重惩处那造谣生事之人,以儆效尤!此外,还需府中出面,澄清事实,挽回影响,免得外人继续误解。”
贾母一直沉默着,听着各方的言语,看着眼前的证据,脸色越来越沉。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射向贾赦,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冰:“老大,你还有什么话说?”
贾赦在母亲凌厉的目光下,冷汗涔涔,支吾道:“儿子……儿子管教不严,致使门客胡作非为,儿子有罪……但、但何宇他与芸丫头合伙经商,终究是惹人闲话,也并非全无过错……”
“住口!”贾母猛地一拍茶几,茶盏震得叮当作响,“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将污水往清白之人身上泼!何先生与芸丫头合伙,一应契约账目,政儿早已与我禀明,乃是正经营生,有何不可?倒是你,身为长房长子,不想着光耀门楣,却整日里算计兄弟房里的清客和一个孤苦的侄孙女!用此等卑劣手段,简直是丢尽了贾家的脸面!”
她越说越气,喘了口气,继续厉声道:“我今日便把话放在这里!从今往后,族学一应事务,全由政儿掌管,你不得再过问半句!你门下那些清客,尤其是这个程日兴,立刻给我撵出府去,永不录用!你回去好好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你再插手府外之事!若再敢生事,我必开祠堂,请家法,绝不轻饶!”
这一番训斥,如同惊雷炸响,彻底剥夺了贾赦在府中的重要权柄,尤其是失去了对族学的控制,等于斩断了他影响年轻一代和插手府中文教事务的手脚。贾赦面如死灰,瘫坐在椅子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贾母又转向何宇,语气缓和了许多:“何先生,今日让你受委屈了。府中出此败类,老身惭愧。先生人品才学,老身信得过。日后还望先生继续尽心教导子弟,府中定不会亏待于你。”
何宇躬身道:“老太太明察秋毫,还晚生与芸二奶奶清白,晚生感激不尽。定当竭尽所能,不负所托。”
贾母点点头,又对王熙凤道:“凤丫头,就按你说的办。府里出面,将今日之事原委告知相熟人家,务必澄清谣言,挽回芸丫头的名声。”
“是,老太太,孙媳明白。”王熙凤连忙应下。
一场风波,至此尘埃落定。何宇凭借缜密的谋划和确凿的证据,不仅彻底洗刷了污名,更沉重打击了贾赦的势力,赢得了贾母和贾政更深的信任。而贾赦,经此一役,在府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虽保有爵位尊荣,但实权已大不如前。
当何宇走出荣庆堂,冬日难得的暖阳照在他身上。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在贾府的根基又稳固了几分。然而,他也清楚,与旧势力的斗争远未结束,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而经此一事,他与贾芸之间那种并肩作战、相互扶持的情谊,也愈发深厚和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