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卫大营的晨雾尚未散尽，营墙上悬挂的铜角便发出穿透力极强的呜咽。这声音与寻常操练的“呜——呜——”不同，短促如裂帛，尾音尖锐似金铁相撞，分明是紧急集结的号令。
营房内的草席还未掀开，士兵们已如惊弓之鸟般弹起。甲片碰撞声、草鞋踏地声、腰间佩刀与皮鞘摩擦声混作一团，从东西两厢的土坯房里涌出来。何宇所在的十人什队，此刻正挤在靠东墙第三间营房里。他单膝跪在草席上，指尖掠过枕下的牛角弓——那是昨日战后擦拭过的，弓弣还残留着草原风沙的粗粝感。
“都利索些！”牛大力的嗓门像闷雷滚过，“昨夜刚歇下又要集合，怕不是又有硬仗！”他说着已套上熟牛皮甲，玄色布面罩袍蹭过帐钩，带落几缕草屑。作为何宇的亲卫，这黑壮大汉比旁人多了份敏锐，瞥见营门处巡夜的什长跑过，压低声音，“瞧这架势，怕是要论功行赏。”
何宇没接话。他望着帐外渐次亮起的火把，将营地照得如同白昼。边军营寨讲究“令行禁止”，寻常日子里连打水的时辰都有定规，今日这般动静，必是出了要紧事。
当校场的号角第二次响起时，各队的队列已在演武场边缘列成方阵。何宇攥着腰牌站在队首，看着身边士兵们绷紧的下颌线——这些人跟着他从凉州卫转隶肃州，历经两次小规模冲突，早褪去了新卒的怯懦。尤其是前夜那场奔袭，他们五人小队摸黑端了鞑靼游骑的斥候点，救回三个被掳的边民，连哨长张魁都拍着他肩膀说“好样的”。
“肃州卫的儿郎们！”
高台上突然炸响一声暴喝。何宇抬眼望去，守备李崇山顶盔贯甲立在那里，玄铁护心镜映着初升的日光，竟将半张脸都镀上了金红。这位年近五旬的老将鬓角已染霜色，可腰间的雁翎刀却磨得锃亮，显是常年披挂的模样。
台下瞬间静得能听见甲片轻颤。李崇山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各部阵列，最终停在何宇所在的中军左哨位置。何宇心头一跳——昨夜战报他听张魁提过，李大人亲审俘虏，得知他们这支小队不仅击退二十余鞑骑，还生擒一人，缴获了对方的弯刀与令旗。
“昨夜，黑水河滩一战！”李崇山突然拔高了声调，震得演武场边的旌旗簌簌作响，“我肃州卫左哨张魁部，率二十精壮夜袭敌营，斩其前锋，夺其辎重，更阵斩鞑靼甲剌（小头目）一名！救回被掳边民七人，其中三人重伤已送医，四人安然无恙！”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何宇看见右哨的老卒们交头接耳，几个年轻士兵踮脚张望——在肃州卫，百人队出征能斩首三级便是大功，何况他们仅以二十人破二十余骑，还救回了百姓。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李崇山的目光再次锁定何宇，“何宇，临阵献策破敌阵，身先士卒断后路，箭贯敌酋咽喉——本官升你为百夫长！”
“轰——”
人群炸开了。
牛大力在何宇身后猛地攥住他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何宇自己也懵了片刻——边军晋升向来讲究“阶步步升”，什长到百夫长中间隔着队正、副百夫长两级，除非有大功或军中缺员，否则绝无越级可能。可他旋即清醒：李大人这是要将他推到风口浪尖。
“谢大人栽培！”何宇按捺住心绪，抱拳深深俯身。甲叶摩擦声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沉稳如常，“卑职必以百死报效，不负朝廷与大人厚待。”
李崇山嘴角微扬，抬手虚扶：“起来吧。本官给你个更重的担子——第三中队现有九十七人，缺额三人待补。着你即日接任百夫长，全权掌管此队！本官要你在半月内，将这支部队练成能正面硬撼鞑靼轻骑的尖刀！”
演武场刹那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何宇身上。第三中队是左哨有名的“刺头队”，原百夫长上月巡边坠马重伤，副百夫长王武暂代队务。那王武是跟着李崇山从宁夏卫过来的老卒，善使重斧，曾在洪武年间随蓝玉征漠北砍过鞑靼人的脑袋，性子烈得很，麾下又多是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向来瞧不上那些“纸上谈兵”的新派练兵法。
“何百夫长？”李崇山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考校的意味，“你可敢接？”
何宇抬头，正对上李崇山审视的目光。他想起昨夜战场上，自己用《新编操练纲要》里的“三叠阵”分割敌骑，又用“轮流换哨”保存体力，才以少胜多。若没有这套从地球带来的练兵法，他们二十人未必能全身而退。如今大人给了机会，让他用百人队验证新法——这是信任，更是考验。
“卑职接令！”何宇拔剑出鞘，剑锋挑向天际，“必让第三中队成为肃州卫的盾，边墙外的剑！”
剑光映着晨雾，竟有几分灼目。
张魁带着何宇往第三中队驻地走时，特意放缓了脚步。这位四十岁的哨官鬓角微秃，铠甲下摆沾着草屑，显是刚从演武场赶过来。
“兄弟，你可知王武那厮？”他压低声音，“上月我见他在演武场较技，一斧劈断了两根杉木枪杆。底下弟兄们都说，他带的队能啃硬骨头，但也最难管束。”
何宇点头。昨夜打扫战场时，他曾见过第三中队的旗帜——靛蓝底绣着黑鬃马，那是王武的亲卫旗。当时有个伤兵嘟囔：“换个毛头小子来管我们，怕不是要改那劳什子‘花架子’操练？”
“我知道你新法好。”张魁拍他肩膀，“可王武那伙人，吃软不吃硬。你得先镇住他们，再慢慢教。”
说话间，第三中队的营门已到。与其他队的齐整不同，这里营房前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堆着兵器架，几顶帐篷的帘子半敞着，能看见里面堆着未折叠的甲衣。二十几个士兵聚在井边打水，见张魁过来，也只是敷衍地拱了拱手。
“都停手！”王武突然从营门里踱出来。他身高八尺有余，络腮胡茬泛着青黑，腰间悬着柄厚背重斧，斧刃上还沾着未擦净的血渍——想来是昨夜整理战利品时沾的。他斜眼瞥了何宇一眼，喉头滚动两下，算是打了招呼，“张哨官，这位就是新上任的何百夫长？”
“正是。”张魁介绍道，“何兄弟临阵斩将，特来接管中队。”
王武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巧了，我正要去校场挑人。何百夫长若是有空，不妨跟我一道？也好认认人。”
这话明里客气，暗里挤对。何宇却不动声色，抱拳道：“王副百夫长请。”
两人并肩往校场走。王武脚步迈得极大，何宇却不紧不慢跟着。路过兵器架时，何宇瞥见几柄长枪的枪头锈迹斑斑，盾牌上的漆皮剥落，露出里面的木胎——这哪是戍边精锐的装备？分明是凑数的老弱兵卒。
校场中央立着根旗杆，旗下摆着几张方桌。王武大马金刀坐下，冲何宇抬了抬下巴：“坐吧。我手下这九十七人，你要训就训，要练就练。但丑话说在前头——他们跟着我吃了十年沙子，没吃过什么‘新式操练’的苦头。”
何宇扫视全场。近百名士兵或坐或站，交头接耳，见他看来，不少人翻起白眼。几个络腮胡的汉子故意扯着嗓子说话：“听说新来的百夫长才二十来岁？”“我表舅在凉州卫当差，说那边来了个耍笔杆子的，要把咱们练成戏文里的白面书生！”
王武端起陶碗灌了口酒，喉结滚动：“何百夫长，要不先让他们见识见识你的本事？比如……射两箭？”
人群哄笑起来。
何宇却笑了。他从背后抽出牛角弓——那是用西域牛角和桑木胎制成，弓弦是野蚕丝拧的，比军中制式弓轻便三成。昨夜他正是用这张弓，在三十步外射穿了鞑靼首领的咽喉。
“不必。”他搭箭上弦，目光扫过众人，“我射这旗杆顶端的铜铃。”
场中霎时安静。
旗杆高约三丈，顶端铜铃不过拇指大小，在风里晃啊晃。几个老卒撇了撇嘴——便是队里的神射手，也得在二十步内才能射中。
何宇退到五十步外，拉满弓弦。
“嗡——”
箭簇破空的声响比鹰啼还锐。众人抬头，只见那支羽箭旋转着穿透风，精准地钉入铜铃中心！铃舌被箭簇撞得乱颤，却始终没掉下来。
“好箭法！”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这手‘穿铃箭’，我在凉州卫见过老将军演示，说是当年跟北元神射手学的。”另一个士兵小声道，“这何百夫长，有点东西。”
王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斧柄。他盯着何宇，忽然笑了：“箭术不错。可练兵不是耍杂耍。我这队里，有能扛三百斤石锁的力士，有能在马上舞双刀的骑卒，他们要的是能杀鞑子的本事，不是这些花架子。”
何宇收了弓，语气平静：“王副百夫长觉得，什么是能杀鞑子的本事？”
“能冲阵！能熬得住饥渴！能在马背上砍翻三个敌人！”王武拍了拍腰间斧头，“我带的兵，个个能负重五十斤急行军三十里，能在沙地里挖陷阱困鞑子马队。你那什么‘轮班换哨’‘分进合击’，到了草原上，怕不如我这些土办法管用。”
“那若鞑子有五百骑呢？”何宇追问，“若他们分三队包抄，前队诱敌，后队截粮，您这‘能冲能砍’的弟兄，还能活着回来几个？”
王武的脸瞬间涨红。他当了二十年兵，最恨的就是这种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可何宇说的分明是实情——上月他们二十人遇袭，若不是用了何宇教的“三叠阵”交替掩护，早被鞑靼骑射冲散了。
“你！”
“王副百夫长。”何宇打断他，“我不是来争权的。我是来带弟兄们活着回家的。”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伤兵帐篷，“昨夜救回的边民里，有个七岁的娃娃，抱着母亲的尸体哭了整宿。我们练兵，为的不就是让这样的悲剧少些？”
场中寂静得能听见风声。几个年轻士兵别过脸去，有人悄悄抹了把眼睛。
王武的斧柄在掌心硌出红印。他盯着何宇，忽然起身：“跟我来。”
两人穿过校场，走向营房后的靶场。靶场边缘堆着几捆未拆封的箭矢，箭杆上刻着“肃州卫左哨”字样，箭簇却锈得厉害。
“看到了吗？”王武踢了踢箭捆，“军器监发的箭，十支倒有七支射不进草靶。我手下的弟兄，只能拿自个钱去买私造箭。”
何宇蹲下身，捏起一支锈箭。箭杆虽糙，却能看出是硬木所制，只是保存不当才生锈。他抬头：“我明日让人送新箭来。另外，靶场的草靶太近，该设五十步、八十步、一百步三档。”
“你倒说得轻巧。”王武冷笑，“军器监的缺额要等季度考评才批，私箭不让买，怕沾军饷。你这百夫长，管得了粮草吗？”
“管不了，我可以申请。”何宇站起身，“但练兵的事，现在就能做。”他指向靶场中央的空地，“从明日起，卯时三刻集合，先练队列。我要他们走得像刀切的一样齐——这不是花架子，是冲锋时不被冲散的根本。”
王武盯着他，忽然哼了一声：“行，我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
傍晚时分，何宇坐在营房里整理名册。牛大力端来一碗热汤面，碗底卧着两个荷包蛋：“哥，王武那厮今晚去酒肆了，我让兄弟盯着，没闹事。”
何宇扒了口面，问：“队里缺额的三人，可打听了？”
“打听了。”牛大力压低声音，“有两个是逃兵归队的，手脚勤快但胆子小；还有一个叫赵二的，原是马夫，听说能驯烈马。”
何宇放下碗：“明日让他们来见我。另外，让人去肃州城买些笔墨纸砚——我要画新的阵图。”
牛大力欲言又止。他知道何宇的“新法”需要大量图纸，可边军经费紧张，买纸墨都要从军饷里抠。
正说着，帐外传来脚步声。王武裹着一身酒气进来，腰间斧头撞得叮当响。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何百夫长，明日的卯时集合，我去巡营。”
何宇抬眼：“王副百夫长辛苦。”
“辛苦？”王武冷笑，“我是怕你这细皮嫩肉的，起不来床。”他走到案前，瞥了眼阵图，“画这些弯弯绕绕的玩意儿，不如跟我学两招斧法实在。”
何宇不恼，将阵图推过去：“这是‘鱼鳞阵’，遇敌时可互为依托。王副百夫长若有兴致，明日演武时，不妨带十人试试？”
王武盯着阵图看了片刻，忽然抓起头盔：“老子偏不试！明儿我就带弟兄们在演武场转圈，看你能奈我何！”说罢摔门而去。
牛大力气得跺脚：“哥，他明摆着找碴！”
何宇却笑了。他望着案头摊开的地图——肃州卫北接鞑靼，南邻戈壁，若不能练出能野战的精兵，明年春鞑靼大举南下时，这营寨怕要变屠场。王武的抗拒，恰恰说明他心里有火，有股不服输的劲头。
“由他去。”何宇铺开新纸，“明日演武场见真章。”
窗外，新月如钩。远处传来梆子声，是更夫在报时。何宇提笔蘸墨，在阵图旁写下八个字：
“以战养战，以练为战。”
次日卯时，演武场的梆子刚响过三遍，何宇已站在点将台下。他身后，九十七名士兵稀稀拉拉站着，王武抱着斧头站在最前排，嘴角挂着挑衅的笑。
“稍息！”何宇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士兵们懒懒散散地挪了挪脚。王武嗤笑一声，故意把斧头往地上一杵，震得尘土飞扬。
“立正！”
这一次，何宇提高了声调。他目光如电，扫过每个士兵的脸。不知为何，几个年轻士兵竟鬼使神差地挺直了腰板。
“昨日我说的队列训练，可有人有异议？”
王武往前一步：“何百夫长，我手下弟兄都是刀头舔血的，不惯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很好。”何宇点头，“那就比一比。你带十人，我带十人，绕演武场跑三圈。跑完，谁队形散了，谁就认输。”
“比这个？”王武乐了，“行啊！我挑十个最壮的！”
他点了十个络腮胡的汉子，个个身高体壮。何宇则挑了十个看起来最瘦弱的，其中还有两个是昨夜刚补进来的逃兵归队者。
“预备——跑！”
王武的十人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转眼就把何宇的队伍甩在后面。看台上的老卒们哄笑起来：“这还用比？何百夫长输定了！”
可跑到第二圈，情形变了。王武的队伍渐渐乱了——有人开始喘粗气，有人脚步错乱，最前面的汉子甚至撞了旁边人的后背。反观何宇的队伍，虽然慢，却始终保持着前后一臂的距离，左右半尺的间隔，像条游动的蛇。
第三圈终点，王武的十人歪歪扭扭冲过线，何宇的队伍却依旧整齐，最后一个士兵的脚尖几乎擦着前一个人的脚跟。
演武场死寂。
王武的脸色由红转白。他盯着自己的队伍，又看看何宇的，终于低下了头：“……我输了。”
“不是你输。”何宇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是你没教会他们‘齐’。”
人群中响起零星的掌声。几个年轻士兵交头接耳：“原来齐整的队列，真能省力气。”
何宇转身，目光扫过全场：“从今日起，每日卯时跑操，辰时练队列，巳时学枪阵。半月后，我要看到一支能列阵冲锋、能急行军、能吃苦耐劳的百人队！”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我知道你们里有人觉得我年轻，觉得我的法子不实用。但我要告诉你们——鞑靼人不会因为我们喊‘花架子’就放过我们。我们练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活着回家！”
场中响起一片低低的应和。王武站在最前排，重斧垂在身侧，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何宇望向东方鱼肚白的天际，忽然想起地球上的军训——那些整齐的队列，那些喊哑的口号，原来跨越千年，守护家园的心意，从来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