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绒布,缓缓覆盖了苍茫的原野。肃州卫大营中,除了巡夜士兵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马厩偶尔传来的响鼻,大多营房已陷入沉寂。然而,在第三中队百人队驻地一角,一副百夫长王武的独立小帐内,却依旧亮着灯火。
王武没有睡。他独自坐在简陋的木榻上,身前矮几上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白水,黝黑的脸上没有了白日里的悍勇与暴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迷茫、挫败,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白日里那场红蓝对抗演练的每一个细节,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
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率领蓝队弟兄们,如同往常一样,发出震天的呐喊,如同潮水般冲向那个矮丘。然后……然后就是那种让他憋屈到极点的无力感。对方的阵型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每一次凶狠的撞击都仿佛打在了空处。那些精准的冷箭,那些神出鬼没的侧翼骚扰,那些看似散乱实则环环相扣的配合……他引以为傲的个人勇武和弟兄们的血勇之气,在那张无形的、协同高效的“网”面前,显得如此笨拙和徒劳。
“惨败。”这个词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不是惜败,不是功亏一篑,是彻头彻尾的、毫无悬念的惨败。他甚至可以回想起守备大人和其他观摩军官脸上那难以掩饰的震惊,以及……对何宇那毫不掩饰的赞赏。这种对比,让他脸上火辣辣的。
他王武,行伍十几年,刀头舔血,从小卒一步步爬到副百夫长的位置,靠的就是敢打敢拼,不怕死。他信奉的是“狭路相逢勇者胜”,认为战场上最重要的就是一股子气,一股子血性。何宇的到来,和他那套所谓的“新法”,起初在他眼中,不过是书生纸上谈兵的花架子,是投机取巧。十里越野的失利,他还可以归咎于对方取巧,擅长长途跋涉。可今天的对抗演练,是在他最自信的正面交锋中,被对方用实实在在的战术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这已经不是取巧了。这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却又真实存在的、更强大的力量。
帐外传来更夫敲响二更的梆子声,清脆而寂寥。王武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帐内烦躁地踱步。他不服,不甘心!可是,铁一般的事实就摆在眼前。继续抵触?除了让自己和手下弟兄越来越被边缘化,还能有什么结果?承认何宇是对的?那岂不是否定了自己十几年来信奉的一切?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挂在帐壁上的那柄伴随他多年的环首刀,刀鞘上满是战斗留下的痕迹。他想起那些战死的同袍,很多并非不勇敢,却因为混乱的指挥、拙劣的配合而枉死沙场。如果……如果当时有更有效的战法,他们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何宇练兵以来,虽然辛苦,但士兵们受伤的确实少了,精气神也更足了。今日演练,红队那种行云流水般的配合,那种每个士兵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在哪里出现的默契,是他从未见过的。
“或许……俺真的错了?”王武停下脚步,望着跳动的油灯火苗,喃喃自语。一种更为深远的担忧浮现:如果这种新法真的更厉害,而自己和弟兄们固步自封,将来在真正的战场上,面对凶残的鞑靼骑兵,岂不是要带着弟兄们去送死?
想到这里,他猛地攥紧了拳头,脸上闪过一丝决绝。面子重要,还是弟兄们的性命、战斗的胜利重要?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大步走出了营帐。夜风微凉,吹散了他心头的些许烦躁。他径直走向百夫长何宇那间同样亮着灯火的值房。
值房内,何宇并未休息。他正伏在案前,就着油灯,在纸上写写画画,复盘白日的演练,标注蓝队暴露出的问题以及红队可以改进的细节。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王武站在门口,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平静地放下笔,道:“王副百夫长,这么晚了,有何事?”
王武站在门口,灯光勾勒出他魁梧却略显僵硬的轮廓。他张了张嘴,那个“服”字在喉咙里滚了几滚,却难以轻易出口。最终,他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干涩却异常郑重:“百夫长……俺……俺老王……是来认错的!”
何宇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和,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王武直起身,脸上带着豁出去的坦诚:“白日演练,俺输得心服口服!以前是俺老王眼皮子浅,小瞧了百夫长,也小瞧了您这练兵的法子!俺……俺错了!”这话说出来,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虽然脸上臊得慌,但心里却莫名轻松了不少。
何宇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起身走到王武面前,伸手虚扶:“王兄言重了。演练切磋,本为共同提高,何来对错之分?王兄与弟兄们勇猛善战,何某向来敬佩。”
这话让王武心里一暖,同时也更加惭愧。他抬起头,眼神变得急切而真诚:“百夫长,俺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俺就想问问,俺们……俺们蓝队,今日到底败在何处?您那套打法,到底有啥门道?俺……俺想学!俺不想下次还带着弟兄们这么稀里糊涂地吃败仗!”
这才是他深夜前来的真正目的。不是简单的认错,而是真心实意的请教。
何宇看着王武眼中那份属于军人的纯粹和对胜利的渴望,心中赞许。他示意王武坐下,自己也回到案前,将那张画满标记的纸摊开。
“王兄请看,”何宇指着图纸,开始耐心讲解,“今日之战,蓝队之失,首在‘协同’二字。我军冲锋,一拥而上,看似气势汹汹,实则阵型松散,左右难以呼应。而红队各小组,职责明确,突击、支援、侦察、后勤,各司其职,又相互联动。例如,当你集中力量攻击我左翼时,我右翼的支援组便可从容对你暴露的侧翼进行打击……”
他结合具体战例,深入浅出地讲解协同作战的重要性、地形利用的技巧、以及如何根据敌情灵活变换战术。他没有使用高深的理论,而是用王武能听懂的语言,句句切中要害。
王武听得目瞪口呆,如醍醐灌顶。许多他以往凭感觉打仗时模糊意识到的问题,被何宇清晰地点明并给出了解决方法。他这才明白,打仗不仅仅是勇猛,更是一门精细的学问。
“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王武一拍大腿,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怪不得总觉得有力使不出!百夫长,您真是……神了!”
何宇摇摇头:“非是何某神,而是此法顺应了战阵之理。一人之力终有穷尽,众人之力合则无穷。往后训练,还需王兄鼎力相助,将弟兄们这股血勇之气,融入这协同之法中,方能发挥最大威力。”
“没问题!”王武腾地站起来,胸脯拍得山响,“百夫长您放心!从明儿起,您指东,俺老王绝不往西!您说怎么练,咱就怎么练!俺一定带着弟兄们,把这新法学会、学透!”
这一刻,王武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那是一种找到了正确方向、看到了更强道路的兴奋和期待。
望着王武大步离去、充满干劲的背影,何宇知道,这支百人队最后一块,也是最重要的一块拼图,终于归位了。真正的蜕变,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