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河大捷的烽火捷报,由八百里加急的快马信使,携带着主帅的报功文书、缴获的敌军旗幡印信、以及最重要的——阵斩后金贝勒的详细战报,如同插上了翅膀,昼夜兼程,驰向帝国的权力中心,京师紫禁城。
当那风尘仆仆、背后插着三根代表最紧急军情的赤羽信使,在黎明时分冲入德胜门,沿着空旷的御街直奔皇城,用尽最后力气高呼“北疆大捷!浑河大捷!”之时,整个京城,从沉睡中被惊醒了。
消息首先在六部九卿的衙门间如野火般蔓延,旋即点燃了整个官场。起初是难以置信的震惊,紧接着便是山呼海啸般的狂喜!自辽东战事糜烂以来,多少年了?朝廷耗费钱粮无数,损兵折将,丢城失地,何曾有过如此酣畅淋漓、斩将夺旗的大胜?而且是在野战中正面击溃了努尔哈赤亲率的主力!阵斩的还是一位身份显赫的贝勒!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胜利,更是久违的政治上的强心剂!
皇宫大内,乾清宫东暖阁。
夏景帝朱常润刚刚用过早膳,正在批阅奏章。他年近四旬,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常年操劳国事留下的倦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辽东战事如同一个巨大的溃疡,时刻消耗着这个庞大帝国的元气,也煎熬着他的心神。
当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捧着那份沾满尘土和汗渍的捷报文书进来,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变形地禀报“万岁爷!天大的喜讯!北疆浑河大捷!斩首数千级,阵斩虏酋贝勒一名!”时,夏景帝猛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打翻了手边的茶盏也浑然不觉。
他一把夺过文书,手指甚至有些颤抖地展开,目光急切地扫过上面一行行激动人心的文字。当看到“守备何宇,亲率选锋,陷阵斩旗,于万军中格毙敌酋……”等字样时,他反复看了数遍,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淤积在胸中多年的闷气,似乎都随之吐了出来。
“好!好!好!”夏景帝连说三个“好”字,脸上焕发出久违的红光,“天佑大明!将士用命!此乃朕登基以来,前所未有之大捷!王体乾,传旨,即刻鸣钟鼓,朕要升殿,接受百官朝贺!”
“奴婢遵旨!”王体乾喜形于色,连忙躬身退下安排。宫中的钟鼓声很快响彻云霄,这是有特大吉庆之事才会动用的仪制。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分列两旁,气氛热烈得近乎沸腾。兵部尚书出列,声音洪亮地宣读着捷报的概要,每念到一处关键战果,如“击溃虏酋努尔哈赤亲率主力”、“阵斩其贝勒某某(根据贝勒身份填写)”、“缴获辎重旗仗无算”、“虏酋仓皇北遁”等,都引来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和交头接耳声。
许多老成持重的大臣,如几位内阁辅臣,虽然也面露喜色,抚掌赞叹,但眼神深处,却已开始闪烁起更为复杂的光芒。他们在为胜利欣喜的同时,也在迅速评估着这场大捷带来的朝局变化,尤其是那个在战报中被主帅极力推崇、几乎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的年轻守备——何宇。
“陛下,”首辅叶向高出列,沉稳奏道,“浑河大捷,实乃陛下圣德感召,将士浴血之功。此役重创虏锋,扬我国威,必使北疆暂得安宁。老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臣等为陛下贺!为大明贺!”百官齐声附和,声震殿瓦。
夏景帝满面春风,朗声道:“此确为社稷之福!有功将士,必须重赏!尤其是这位阵斩敌酋的守备何宇,忠勇可嘉,战功卓着!兵部、吏部、户部,即刻会同议定封赏章程,不可寒了前方将士之心!”
“臣等遵旨!”相关部院大臣齐声应命。
然而,退朝之后,真正的波澜才开始在暗流中涌动。
文华殿侧殿,几位内阁大学士和兵部、吏部尚书等重臣被留下,进行小范围的廷议,具体商讨封赏事宜。气氛与朝堂上的欢庆截然不同,变得凝重而微妙。
兵部尚书率先拿出了初步方案,依据军功律例和此战规模,提出了对主帅、各镇总兵、参将、游击等的升赏建议。轮到何宇时,他顿了顿,声音谨慎了许多:“……守备何宇,阵斩敌酋,功推第一。依律,当超擢三级以上,可授游击将军实职,赐银帛,荫一子……”
这个提议,若在平常,已是破格重赏。一个守备(正五品)直接升到游击将军(从三品或正三品武职),连跳数级,堪称殊恩。
但立刻有人提出了异议。
一位资深的吏部侍郎捋着胡须,慢条斯理地道:“何守备之功,确乎彪炳。然,我朝祖制,重文抑武,亦有深意。武将升迁过速,恐非国家之福。况且,何宇年纪轻轻,入伍不过数载,虽屡立战功,然根基尚浅,骤登高位,恐其骄矜,亦难服众。是否……可厚给赏赐,爵位方面,先行斟酌?”
这话说得含蓄,但意思明确:赏钱可以多给,但官职和爵位,要压一压,不能升得太快。
另一位与勋贵集团关系密切的官员也附和道:“侍郎大人所言极是。游击将军,已可独领一营,镇守一方。何宇毕竟资历尚浅,还需历练。再者,此战乃全军将士用命之功,若赏赐过于集中于一人,恐引起其他将领不满,寒了大众之心啊。”
这话更是夹枪带棒,隐隐有将何宇置于全军对立面的意思。
这时,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分量的声音响起,正是忠顺亲王朱载堉。他身为皇叔,地位尊崇,虽不直接参与部务,但其意见举足轻重。他轻咳一声,缓声道:“诸位大人所虑,不无道理。赏功罚过,乃朝廷激励将士之本,自当公允。何守备之功,天地可鉴,重赏是必须的。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本王听闻,这何宇练兵用兵,颇多奇巧,甚至有些……迥异于常法。其在军中威望甚高,士卒只知有何守备,而不知有上官者,恐亦非空穴来风。如今又立此不世之功,声望更隆。陛下爱才,欲加重用,自是英明。然,为将者,功高则……呵呵,古之训诫,不可不察啊。需得磨其棱角,砺其心性,方能为国朝之栋梁,而非……桀骜之藩镇。”
“功高震主”这四个字,虽未直接出口,却像一块巨大的寒冰,瞬间压在了所有人心头。殿内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几位阁老沉默不语,眼神交换间,尽是凝重。他们何尝不知此理?只是由这位地位特殊的亲王点破,分量又自不同。
忠顺亲王这番话,看似老成谋国,处处为朝廷为何宇着想,实则阴狠无比。他将何宇的军事才能称为“奇巧”,暗示其可能不安分;渲染其军中威望,暗指其有结党营私、尾大不掉之嫌;最后更是直接点出“功高震主”和“藩镇”的隐忧,这几乎是给何宇的前程蒙上了一层最浓重的阴影。
他此举,一方面自然是出于对何宇这种毫无背景却凭借军功异军突起的新贵的嫉妒和排斥,更深层次,则是维护现有文官集团和勋贵集团利益格局的本能。绝不能让一个“幸进”的武夫,打破朝堂的平衡。
廷议最终未能就何宇的封赏达成一致,只能将几种意见并呈御览,由皇帝圣裁。但“功高难赏”、“需加磨砺”、“恐非福兆”的议论,却如同瘟疫般,从这文华殿的侧殿悄然扩散出去,在京师的官场圈子里暗暗流传开来。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与何宇关系匪浅的贾府。
荣国府内,贾政刚从衙门回来,面色复杂。王夫人见他神色不对,询问缘由。贾政叹道:“是何宇那孩子,在北疆又立下大功了,阵斩了鞑子的一个贝勒,朝廷正在议功。”
王夫人闻言先是一喜:“这是好事啊!芸哥儿将来也有个依靠。”
贾政却摇头苦笑:“好事?只怕福祸难料。今日廷议,忠顺亲王话里话外,已是忌惮颇深。功高震主,古来是取祸之道。他还如此年轻,这般锋芒毕露,未必是好事。只怕赏赐下来之日,便是众矢之的之时啊。”
王夫人不懂这些朝堂大事,但听贾政说得严重,也不由得担心起来:“这可如何是好?咱们家与他也算姻亲,会不会受到牵连?”
贾政默然片刻,道:“且看陛下如何决断吧。这段时日,府里上下,需更加谨言慎行才是。”
浑河大捷的欢呼声犹在耳畔,但一场围绕功臣封赏、夹杂着嫉妒、猜忌和权力博弈的风暴,已然在帝国的中心悄然酝酿。何宇的名字,第一次以如此耀眼又如此敏感的方式,进入了京城所有权力玩家的视野中心。等待他的,不仅是应得的荣耀,更有暗处无数双审视、警惕、乃至充满恶意的眼睛。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