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正月初三。黄历上或许是个宜出行、祈福的好日子,但对于北疆而言,这却是严冬最为酷烈的时节。连日的阴霾终于散去,天空呈现出一种冰冷的、近乎透明的湛蓝,然而这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因为无云的遮蔽,使得来自极北之地的寒气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气温骤降,呵气成冰,吐沫成钉。惨白的日头高悬,阳光照射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反射出刺眼夺目的光芒,却吝于施舍半点温度。北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持续不断地刮过大地,卷起地面坚硬的雪粒,打在脸上如同针扎般疼痛。
就在这天光未亮的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镇远堡西侧一处极为隐蔽、早已废弃多年的河谷隘口处,一片死寂中,隐隐透出与这酷寒天地格格不入的、压抑着的生命气息。没有号角,没有战鼓,甚至没有火把照明。只有偶尔传来的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压抑的咳嗽声,以及战马因寒冷而不安地踏动蹄子、喷出团团白雾的声响。
何宇伫立在一处背风的岩石后,身上不再是显眼的将军铠甲,而是与普通士卒无二的、脏旧的白色罩袍,外面披着厚重的羊皮袄,脸上涂着防冻的油脂,眉睫胡须上都结满了白霜。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眼前这支静静集结的队伍。五百名“敢死营”士卒,人人如此装扮,白色的罩袍与周围的雪地几乎融为一体,这是最简陋却有效的伪装。他们默然无声地检查着最后的行装:马鞍的束带是否牢固,驮马背上的备用箭矢、干粮袋、火药壶是否捆绑结实,腰间的雁翎刀、背上的硬弓或劲弩是否触手可及。每一张脸都包裹在厚厚的围巾和风帽中,只露出一双双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紧张、决绝,以及一种被极限压抑后的冰冷光芒。
牛大力如同一个白色的巨熊,悄无声息地走到何宇身边,低声道:“将军,各队点验完毕,一人不缺,一马不少。干粮、火药、箭矢均按十日份配足。向导老漠头也到了。”
何宇点点头,目光投向队伍最前方那个蜷缩在马上、身形瘦小干瘪的老者。那是黑鹞子费尽周折才寻来的宝贝,一个在科尔沁草原和建州边地游荡了一辈子、对这片雪原每一条沟壑、每一片林子都了如指掌的老猎户兼走私客,人称“老漠头”。他能否活着回来领赏钱尚且未知,但此刻,他的存在,是这支队伍在茫茫雪原中不迷失方向的唯一保障。
“出发。”何宇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没有豪言壮语的动员,没有挥泪而别的悲壮。命令如同投入冰水中的石子,悄无声息地扩散开去。五百余骑(含备用驮马)如同融化的雪水般,悄无声息地动了起来,在老漠头的引领下,鱼贯驶入隘口深处那条被积雪覆盖、几乎难以辨认的废弃古道。
马蹄早已用厚厚的毛毡和软皮包裹,踏在深雪中,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马嘴也被特制的衔枚勒住,防止其嘶鸣。每个人都在出发前被告知了最严苛的纪律:行军途中,严禁交谈,严禁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响,违令者,队长可立斩之。
队伍如同一支沉默的白色幽灵,迅速被深邃的河谷和浓密的枯木林阴影所吞噬,消失在了镇远堡的视野之外。身后,只留下两行迅速被风雪抹平的、杂乱却义无反顾的足迹。
最初的行程相对平缓,是在明军控制的边缘地带穿行。但即便如此,严寒依旧是最大的敌人。风像刀子一样割透皮袄,寒气无孔不入,很快便让人手脚麻木,失去知觉。必须不时活动手指脚趾,否则便有冻伤坏死的危险。呵出的热气在围巾和眉毛上瞬间凝结成冰,需要时常清理,以免遮挡视线或影响呼吸。何宇与普通士卒一样,牵马步行,以节省马力,同时不断观察着队伍的状态,用手势指挥着队形的前后呼应。
日头升高,雪原的反光更加刺眼,许多人出现了雪盲的征兆,眼泪直流。何宇早有准备,令众人取出以烟熏黑的薄纱罩在眼前,虽视线稍暗,却有效缓解了症状。渴了,就抓一把雪塞入口中,靠体温融化;饿了,则是冰冷坚硬如石块般的肉干和炒面,需要用唾液慢慢软化才能下咽。这一切,都在沉默的行进中进行。
进入真正的敌占区或缓冲地带后,危险陡然增加。队伍的行进方式改为严格的“昼伏夜出”。每天黎明前,老漠头会凭借对地形的惊人记忆和观察,找到一个相对隐蔽的落脚点——可能是背风的山坳,可能是密林深处,甚至是废弃的牧民冬窝子(冬季牧场住所)。队伍抵达后,立即进行伪装,人马挤在一起取暖休息,派出最精锐的哨兵隐蔽警戒,严禁生火,只能靠体温和有限的毛毯抵御严寒。白天,整个营地死寂一片,与周围的环境完全融合。只有当夜幕彻底笼罩大地,风雪声成为最好的掩护时,队伍才会再次悄然启程。
夜路行军,难度倍增。依靠微弱的星光和雪地反光,视线极其有限。全靠老漠头那双几乎能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和经验,以及何宇通过简易罗盘和星象进行的辅助判断。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坠入冰窟或悬崖。寒冷到了夜间更是变本加厉,许多人裹着皮袄依旧冻得瑟瑟发抖,只能靠不停走动和相互挤靠来维持体温。睡眠严重不足,食物冰冷难咽,体力在持续消耗。
出发后的第四天夜里,队伍遭遇了第一次真正的危机。在试图穿越一片开阔的冰冻河滩时,前方斥候突然传回紧急手势——发现敌骑巡逻队!
刹那间,整个队伍如同被冻结一般,瞬间停止了一切动作,所有人依据平日训练,迅速牵马卧倒,利用地形和夜色潜伏下来。何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透过枯草的缝隙,可以看到远处河滩上,一队约十余人的后金骑兵,举着松明火把,慢悠悠地沿河巡逻而来。马蹄声和鞑子叽里咕噜的交谈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时间仿佛凝固了。五百多人马的呼吸几乎停止,紧握着兵器的手心却渗出了冷汗。一旦暴露,在这开阔地带,将是灭顶之灾。何宇死死盯着那队越来越近的敌骑,脑中飞速计算着各种可能和应对方案,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暴起发难,力求全歼,不使一人走脱。
万幸的是,那队巡逻兵似乎也耐不住这酷寒,并未仔细搜查,只是例行公事地晃了一圈,便骂骂咧咧地调转马头,朝着来的方向回去了。蹄声渐远,火光消失在黑暗中。
直到确认危险彻底解除,何宇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打了个手势。队伍如同解冻般,再次悄无声息地行动起来,加速通过了这片死亡河滩。每个人的后背,都已被冷汗浸湿,旋即又被冻成冰碴。
这样的险情,在接下来的行程中,又发生了数次。有时是远远望见敌军的营地篝火,有时是险些与游牧的小股蒙古马队遭遇。每一次,都依靠老漠头的经验、斥候的警觉、严格的纪律和那么一点运气,化险为夷。但紧张的气氛和体力的消耗,也让队伍的精神和肉体都绷紧到了极限。开始有人因冻伤而掉队,有战马因体力不支或失足而倒下,只能忍痛放弃,将物资分摊到其他马匹上。
何宇的身影,始终出现在队伍最需要的地方。他分担着最重的装备,将有限的干粮让给体力不支的士卒,用嘶哑的声音(为避免大声,多日低声说话所致)鼓励着每一个人。他的冷静和坚韧,如同定海神针,支撑着这支队伍在绝境中继续前行。
第七日,夜。风雪再次降临,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能见度不足十步。气温骤降,呵出的气仿佛都要在空中冻结成冰晶。这是最恶劣的天气,却也是最好的掩护。
老漠头找到何宇,指着风雪弥漫的远方,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将军……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就是……就是萨尔浒地界了!这鬼天气……鞑子的哨卡……肯定缩回去了!”
何宇抹去脸上的冰雪,极目远眺,尽管什么也看不清,但他知道,目标已经近在咫尺!最艰难的路程,即将走完。而最残酷的战斗,即将开始。
他回身,望向身后在风雪中挣扎前行、却依旧保持着严整队形的白色队伍,一股豪情混合着悲壮,涌上心头。
“传令!加快速度,趁此风雪,直抵预定潜伏地点!”
命令在沉默中依次传递。队伍的速度陡然提升,如同一支白色的利箭,撕开狂风暴雪,向着最终的目标,义无反顾地射去!百里潜行,终近龙潭。接下来的,将是决定命运的雷霆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