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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朱允炆以铁血手腕将江南税改的波澜强行抚平,帝国的改革巨轮在碾过最初的荆棘后,于北方边镇与南方水乡同时留下深刻辙印之际,南京紫禁城的红墙之内,另一场更为微妙,却也关乎未来局势走向的较量,正在无声上演。这场较量的核心,并非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也非远在北平的枭雄藩王,而是那位被作为人质羁留京师的燕王次子——年方十六,却已显露出惊人勇武与桀骜不驯性情的朱高煦。

位于南京城西,紧邻皇城的一处精致园林,被赐名为“澄心园”,名义上是皇帝体恤骨肉,赐予两位燕王世子(朱高煦、朱高燧)在京读书居住的雅舍。然而,园内外明里暗里遍布的皇城司眼线,以及那看似客气却寸步不离的“护卫”与“侍从”,无不昭示着这里实质上是一座装饰华美的牢笼。

时值冬末,园内池塘结着薄冰,残雪未消,更添几分清冷寂寥。

“嘿!”

“哈!”

园中特意开辟出的一片演武场上,呼喝之声不绝于耳。只见朱高煦一身利落的短打劲装,手持一杆白蜡木长枪,正在场中纵跃腾挪,练习枪法。他年纪虽轻,但身材已颇为魁梧,臂力惊人,一杆长枪被他舞得虎虎生风,枪尖破空,发出尖锐的呼啸。汗水从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眼神锐利,眉宇间充斥着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未被驯服的野性。

他的枪法并非花架子,招招式式都透着战场搏杀的狠辣与简洁,显然深得燕王府武将的真传,甚至可能亲眼见过、乃至参与过北平周边的实战。每一次突刺、横扫,都带着一股仿佛要撕裂这方寸天地的憋闷与怒意。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在演武场边缘廊下,捧着一卷书,却明显心神不属的朱高燧。他身形相对文弱,面容清秀,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与惶恐。听着二哥那充满力量的呼喝声,看着那凌厉的枪影,他非但没有感到安心,反而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目光不时瞥向园门方向,仿佛在担忧着什么。

“三弟!看枪!”

朱高煦一声大喝,似乎是练得兴起,竟将手中长枪猛地向朱高燧所在的方向虚刺而来!虽然隔着老远,但那凌厉的气势和扑面而来的劲风,还是吓得朱高燧“啊呀”一声,手中的书卷都掉在了地上,脸色煞白。

“哈哈哈!”朱高煦收枪而立,看着弟弟狼狈的模样,发出一阵快意的大笑,笑声中却难掩一丝被困的烦躁与对弟弟怯懦的鄙夷,“瞧你这点胆子!整日里就知道捧着这些酸腐文章,能顶什么用?男儿大丈夫,当持三尺剑,立不世功!像你这般,将来如何替父王分忧?”

朱高燧涨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默默捡起书卷,拍了拍灰尘,眼神更加黯淡。他知道二哥心中憋着火,对这软禁的生活极度不满,但他天性怯懦,只想安安分分,祈求能平安度日,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宦官服饰,但眼神精悍、步履沉稳的“内侍”(实为皇城司小头目)快步走入演武场,对着朱高煦躬身道:“二公子,宫中传来消息,陛下口谕,请您即刻入宫一趟。”

朱高煦的笑容瞬间收敛,眉头拧起,将长枪重重往地上一顿:“何事?”

“这个……奴婢不知。只说是陛下想考校一下二位公子的功课。”内侍低着头,语气恭顺,姿态却不容拒绝。

“考校功课?”朱高煦冷哼一声,随手将长枪扔给一旁的侍从,拍了拍手,“整日里之乎者也,有什么好考校的!备马!”

他并未更换更为正式的礼服,依旧穿着那身练武的短打,便大步向外走去,那股桀骜之气,即便在皇宫使者面前,也未曾稍减。朱高燧见状,也只得慌忙整理了一下衣冠,惴惴不安地跟在后面。

从澄心园到皇城,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朱高煦向来不耐烦乘坐那慢吞吞的马车,每次入宫,必是骑马。

今日,他心中本就因被困和“考校功课”而烦躁,骑上那匹燕王府带来的、神骏非凡的塞外烈马后,更是撒开了性子。一出澄心园,他便一夹马腹,催动坐骑,在南京城那相对狭窄的街道上奔驰起来。

“二公子!慢些!城内不可纵马!”随行的护卫和宦官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呼喊追赶。

但朱高煦充耳不闻,反而觉得更加畅快。风声在耳边呼啸,街景飞速倒退,这短暂的驰骋,仿佛能让他暂时忘却身处樊笼的憋屈。他享受着这种速度带来的掌控感,享受着路人惊慌避让时投来的、混合着恐惧与敬畏的目光。

就在接近皇城承天门的一处街口,变故突生。

几名身着青色官袍、显然是刚下朝或正准备去衙门的翰林院学士,正一边低声交谈,一边缓步而行。朱高煦的马速太快,待到发现前方有人时,已然不及完全避开。

“让开!”朱高煦厉声喝道,猛拉缰绳。

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险之又险地从那几名翰林学士头顶掠过,带起的劲风将他们官帽都吹歪了!其中一位年纪较大的老翰林,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弄得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倒在地,脸色惨白,指着朱高煦,气得胡子直抖。

“你……你……竖子安敢!”老翰林又惊又怒,他乃清贵词臣,何曾受过如此惊吓和羞辱?

朱高煦勒住躁动不安的坐骑,看着眼前这几个惊慌失措、官袍歪斜的文官,非但没有丝毫歉意,脸上反而掠过一丝不屑与嘲弄。在他心中,这些只会掉书袋、耍嘴皮子的文官,与北平那些能征善战的将领根本没法比。

“原来是几位翰林。”朱高煦骑在马上,居高临下,语气带着一丝轻佻,“街市之上,行走不看路,惊了本公子的马,若是伤了这御赐的宝马,尔等担待得起吗?”

他这话,简直是倒打一耙,嚣张至极!

那几位翰林气得浑身发抖,正要与他理论,后面的护卫和宦官已经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一看这场面,魂都快吓飞了。一边连忙下马扶起老翰林,连声道歉,一边拼命给朱高煦使眼色。

“二公子,慎言!慎言啊!这几位都是翰林院的清流先生!”宦官压低声音,急得满头大汗。

朱高煦冷哼一声,终究没再说什么,但脸上的倨傲之色丝毫未减。他不再理会那几个愤愤不平的翰林,一抖缰绳,催马便向承天门而去,将一片混乱和愤怒留在了身后。

这一幕,自然被无数双眼睛看到,也以最快的速度,传入了深宫。

乾清宫西暖阁。

朱允炆并未穿着龙袍,而是一身常服,坐在书案后,手里正拿着一份关于江南清丈田亩进展的最新奏报。朱高煦和朱高燧被内侍引进来时,看到的就是皇帝专注批阅奏章的场景。

“臣侄高煦(高燧),参见陛下。”两人按礼制下拜。朱高燧声音细微,带着畏惧。朱高煦的声音则洪亮许多,只是那微微扬起的下巴和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光芒,暴露了他内心的不驯。

“平身吧。”朱允炆放下朱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最终在朱高煦那身未来得及更换的短打劲装上停留了一瞬,却并未说什么。

“在京中住得可还习惯?课业进展如何?”朱允炆语气温和,如同寻常长辈关心子侄。

朱高燧连忙躬身,小心翼翼地回答:“回陛下,一切安好,蒙陛下恩典,衣食无忧,先生教导亦尽心尽力。”

朱高煦则挺直腰板,朗声道:“回陛下,住得惯!只是……侄儿自幼习武,不喜文墨,整日读书,实在憋闷得很。若能允侄儿去京营观摩操练,或去城外纵马射猎,方是快事!”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试探和不满。

朱允炆闻言,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看不出喜怒:“习武是好事,强身健体,亦能保家卫国。朕听闻,你今日入宫时,纵马疾驰,险些冲撞了翰林院的几位学士?”

来了!朱高煦心中一凛,但并未慌乱,反而梗着脖子道:“陛下明鉴,是那几个老……老学士自己不看路,若非侄儿马术尚可,及时勒住,恐已酿成祸事。”

“哦?”朱允炆轻轻哦了一声,端起手边的茶杯,呷了一口,语气依旧平和,“朕还听说,你当时言道,若是伤了御赐宝马,他们担待不起?”

朱高煦脸色微变,没想到皇帝连这个都知道了,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但在朱允炆那看似温和,实则深邃如海的目光注视下,竟一时语塞。

朱允炆放下茶杯,没有继续追问此事,而是话锋一转:“高煦,你勇武过人,朕是知道的。在北平,想必也是鲜衣怒马,驰骋疆场,快意恩仇。但你要知道,这里是南京,是天子脚下,有大明的法度,有朝廷的规矩。匹夫之勇,可用于沙场,却不可用于朝堂市井。”

他顿了顿,声音略微沉了一些:“你父王镇守北疆,劳苦功高,朕心甚慰。将你与高燧接来京城,是念及骨肉亲情,欲让你们亲近圣人之道,学习为臣为子之理,将来也好为国效力,光耀门楣。而非让你们在此,逞强斗狠,徒惹是非。”

这番话,看似语重心长,实则绵里藏针。既点明了朱高煦行为的失当,又抬出了“法度规矩”和“圣人之道”,更隐晦地提醒他们“人质”的身份以及燕王“镇守北疆”的敏感位置。

朱高煦听得脸色阵红阵白,他如何听不出皇帝话中的告诫与施压?但他性子桀骜,心中那股不服之气难以平息,只是低着头,闷声道:“侄儿……知道了。”

朱允炆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火候已到,便不再多言,转而道:“既然你提及不喜文墨,朕今日便不考你经义了。你与高燧,便将《孝经》与《忠经》各背诵一段,与朕听听。”

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让朱高煦一愣。《孝经》、《忠经》?这分明是意有所指!是在敲打他既要孝于父,更要忠于君!

他心中憋闷,却不得不从。朱高燧倒是背诵得流畅,虽然声音发颤。轮到朱高煦,他背诵得磕磕绊绊,显然平日并未用心于此。朱允炆也不斥责,只是在他背错或停顿的时候,温和地出言提示,并亲自讲解其中“敬上恤下”、“移孝作忠”的道理。

整个过程,对朱高煦而言,无异于一场精神上的鞭笞。皇帝的每一句“点拨”,都像针一样扎在他那颗骄傲的心上。他感觉自己是那只被关在笼子里,被主人随意逗弄、教训的猛兽。

待到背诵讲解完毕,朱允炆挥了挥手:“今日便到这里吧。回去好生温习,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臣侄……告退。”朱高煦几乎是咬着牙,拉着如蒙大赦的朱高燧,退出了乾清宫。

走出皇宫,回到澄心园,朱高煦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一脚踹翻了院中的石凳,发出砰然巨响。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他低吼道,胸膛剧烈起伏,“什么狗屁《孝经》《忠经》!分明是指桑骂槐!将我父子囚于此地,还要我等感恩戴德,忠心不贰?呸!”

朱高燧吓得缩在一旁,不敢说话。

朱高煦眼中闪烁着愤恨与不屈的光芒:“这口气,我咽不下!父王在北平,定然也在受苦!我等在此,决不能坐以待毙!”

他看向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座雄壮的北平城。“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

经此一事,朱高煦对皇帝的敌意非但没有消除,反而更深。他虽然表面上暂时收敛了在宫外纵马等张扬行为,但那股桀骜之气已化为更深的怨恨埋藏心底。他开始更加积极地利用有限的机会,通过某些隐秘渠道(这需要皇城司更高的监控技巧才能发现),试图与北平取得联系,甚至暗中观察南京城防,其不安分之心,昭然若揭。

而乾清宫内的朱允炆,在朱高煦离去后,脸上的温和笑容渐渐敛去。

“狼崽子,终究是狼崽子,养不熟的。”他轻声对侍立一旁的宋忠道,“给朕盯紧他,尤其是他与外界的联系。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臣,明白。”宋忠躬身,身影融入阴影。

一场看似简单的“功课考校”与“温言教诲”,实则是一场不动声色的心理博弈与政治敲打。朱允炆未能折服这头年轻的倔狼,反而可能刺激了他更强烈的反抗意识。这为未来波澜云诡的局势,又埋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南京城这座华美的牢笼,因朱高煦的存在,而暗藏着一触即发的危机。

(第59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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