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扬州旧城。白日里喧嚣鼎沸的漕运码头终于沉寂下来,只余下运河呜咽的水流与不知疲倦的蝉鸣。白日炙烤的余温尚未褪尽,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被蒸发的潮湿腥味,以及各类货物堆积经年散发的复杂气味,混合成一种夏夜特有的、令人昏沉欲睡的闷热。偶有巡夜更夫有气无力的梆子声传来,更添几分死寂。
距离码头不远,一座名为“隆昌货栈”的院落静静矗立在黑暗中。它位置偏僻,门脸不大,在繁华的运河码头沿岸毫不起眼,如同藏匿在巨兽阴影下的爬虫。院门紧闭,窗板严实,里面没有丝毫灯火透出。这反常的安静,在夏夜虫鸣的背景下,显得格外诡谲。
“目标确认,‘隆昌货栈’,无值守暗哨。”
一声低沉的汇报如同耳语,融入夜风。
十余道黑影无声息地从临河低矮的屋脊上滑落,落地时轻若狸猫,未激起一丝尘土。他们身着紧身夜行衣,只露出一双双精光内敛的眼睛,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透着久经训练的煞气。为首一人,身材精悍,眼神冷厉,正是“暗”组织负责江南行动的精锐小队首领——龙五。他耳力过人,捕捉着院内最后的动静——只有蟋蟀与蝼蛄的嘶鸣。
行动依据,是总参谋部情报司三天前付出极大代价才截获并破译的一份密信。信中提到“隆昌货栈”,称其为数批“南洋异香”异常流通的“过眼”之地,而此异香,已然成为串联起白莲教乱、张清命案乃至更深邃阴影的关键线索。时机稍纵即逝,龙五奉陆文渊参军急令,务必要抓出活口,撬开铁嘴钢牙。
“甲队,侧窗;乙队,正门。留三人警戒外围。三息后,突入。见人即擒,遇阻格杀。”龙五的指令简洁冰冷,如同出鞘的刀锋。
三息,短如白驹过隙。乙队两人猛撞向厚重木门,预想的阻力化为虚有——门竟是虚掩着的!两人一个趔趄闯入大门洞开的前院。与此同时,甲队如同鬼魅,双手勾搭窗沿借力,身体撞破窗板翻滚而入,动作流畅得令人炫目。
预想中的抵抗、惊叫、甚至是埋伏射来的冷箭,一样都没有发生。
死寂。
破开的门户如同怪兽漆黑的喉咙,涌出的却非腥风血雨,而是浓稠得化不开的死气。
前院空空荡荡,杂物堆放凌乱却无人。目光越过敞开的堂屋大门,龙五和他的手下,十二双夜鹰般锐利的眸子,瞬间被钉在了原地——
堂屋正中,青砖地面上,七具尸体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如同祭坛上摆放整齐的牺牲。他们的喉咙均被利刃割开,切口宽而深,手法残忍且精准,几乎都切断了颈骨,头颅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旁。鲜血如同喷涌的红泉,将地面染成一大片惊心动魄的暗泽。此时尚在夏夜高温中奔涌的血液并未完全凝固,浓重的铁锈气味混合着尸体开始腐败的气味,猛烈地刺入每个人的鼻腔。蚊蝇已经循味而来,围绕着这血腥的盛宴嗡嗡作响,如同唱着一曲亵渎的挽歌。
饶是“暗”组织成员皆是刀头舔血的精锐,见到这一幕,心中也不免升起一股寒意。
龙五如同雕塑般的身形动了。他矮身蹲在一具尸体旁,伸出两指,指尖带着薄薄的鹿皮手套,探向尸体尚有余温的颈部伤口,又迅速检查了手脚的尸僵程度和眼底状态。他的动作快而专业。
“全部被灭口。”龙五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凝重和震惊,“距离我们到来……不到一个时辰。血还是温的,尸僵未达全身,蚊蝇刚起未聚。”他缓缓起身,冰冷的目光扫过那七张或惊恐、或茫然凝固的扭曲面孔,“对手算准了我们今天动手。”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在场每一个人。敌人不仅知道了他们的行动,还抢在他们抵达前半个多时辰,如同屠宰牲畜般处理掉了所有目标,然后消失在夜色中。这不仅仅是挑衅,更是掌控一切的示威!
“举火!”
压抑低喝打破了堂屋令人窒息的死寂。两支特制的无烟火把被点燃,稳定的光线划破黑暗,也将堂屋内的一切惨状毫无保留地照射出来。
“嘶——”
看清堂屋正前方墙壁景象的瞬间,即便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们,也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甚至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就在那片尚流淌着暗红血泊的狰狞尸阵后方,高耸的白墙上,用淋漓的鲜血,赫然画着一个巨大得几乎占据半壁墙面的图案——三环蛇!
那条蛇身蜿蜒盘绕成三圈,紧密相接,每一片鳞甲都以鲜血勾勒,蛇首高傲地扬起,獠牙森然,直指天际。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蛇眼,不知凶手使用了何种手法,竟镶嵌了两颗不知名生物的细小血红晶石,在火把的光芒下反射出妖异、嗜血、冰冷刺骨的猩红光泽,仿佛具有生命般俯视着闯入者!整个图案线条狂放而精准,透着一股原始的邪异之美和浓烈的死亡气息。
夏夜的高温下,墙顶的鲜血流淌得快,部分已干涸凝固成诡异的暗紫黑色,而下方的新血则因血量巨大,仍沿着凹凸不平的墙面缓缓渗流、滴落,在墙根处的青砖上汇聚,发出沉闷的“滴答”声,与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构成地狱的音符。鲜血那特有的甜腥与死亡腐败气息,在高温蒸腾下更加浓郁刺鼻。
图案的左侧,是龙飞凤舞、力透墙壁的一行血字:
“窥视阴影者,必被阴影吞噬。”
笔锋之凌厉、勾捺之张扬,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嘲弄与居高临下的冷漠。那未干的血迹如同仍在哭泣的泪痕,更添几分悚然。
“头儿!厢房!”一名眼尖的部下强压下翻腾的胃部不适,急促地指向堂屋旁紧闭的侧厢。
龙五眼神一厉,大步走向厢房,猛地推开房门。
厢房内的景象,较之外面的血腥,却多了一种冰冷的秩序感,足以让任何密探心胆俱寒。一张乌木方桌端放在窗下,桌面上整齐地摆放着七个乌沉沉的物件。
那是七枚木牌。材质是上好的阴沉木,巴掌大小。每一枚正中央,都用朱砂清晰地刻着两个字——“叛徒”!笔迹与外面血墙上的题字如出一辙。
而最让龙五瞳孔骤然收缩,以至于握着刀柄的手都瞬间暴出青筋的,是木牌旁边摆放的另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只有掌心大小、黑檀木制的特殊腰牌。正面阴刻着复杂的麒麟兽首图样,獠牙怒张;背面则用古篆刻着一个“侦”字。这正是皇城司在外执行秘密任务的暗探专有的身份腰牌!每一块都有特定编号,对应具体人员。
龙五几乎是颤抖着手(尽管他竭力控制)拿起那块腰牌,借着火光辨认底部细微的刻字——“扬州乙字三号·王平”!
失踪了三天,皇城司扬州地面上的核心暗桩之一,负责盯梢漕帮与特殊货物流动的干探王平!
他的腰牌,竟以这种方式,被当作战利品般地呈放在这里!
“这是……”龙五身边的一名部下,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栗,“这是昨日还跟我们外围线人暗中接头的皇城司王头……他的腰牌怎会在此?他…他还……”失踪三日,众人心照不宣的结局几乎已浮出水面。
龙五猛地攥紧了那块冰冷的腰牌,棱角刺入掌心带来些许痛感,才勉强压制住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与彻骨的寒意。“不止是在告诉我们,‘隆昌’是他们的人动了。”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每一个字,冰冷刺骨,“他们这是在昭告天下——连皇城司的眼睛里,都嵌着他们的钉子!他们在看着我们,像看一群在蛛网里徒劳挣扎的虫豸!”
对方不仅杀人立威,还用皇城司核心暗探的身份牌作为装饰,其用意之狠毒,宣告之大胆,已不是挑衅两字可以形容,这是宣战!赤裸裸地向整个帝国情报系统宣战!
巨大的压抑感笼罩着整个货栈。“暗”组织的成员强忍着不适,在龙五的厉声指挥下,开始了更为冷静而细致的勘察。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仿佛要从这血腥的杀场中抠出敌人疏忽留下的致命破绽。
一个时辰后,负责清理现场的队员面色苍白地站在龙五面前汇报:
“七人死因相同,均为正面突袭,一刀封喉。刀刃入颈极深,切口呈内凹弧形,非寻常直刀所能造成。伤口边缘皮肉翻卷规律统一,由深至浅,表明凶器是一种特制弧形刃,且凶手力大无比,手法极为纯熟老辣,七人皆无反抗或被制伏痕迹,几乎可以确定是同一人,以一己之力在极短时间内完成刺杀。”
“根据死者体温、尸僵程度、地面血迹干湿度及蚊蝇集聚程度综合判断,灭口行动发生在子时左右,与我方开始行动时间(子时三刻)相差至多半个时辰。凶手不仅完成杀戮,还有充足的时间进行精心布景(血绘图案、题字、布置木牌),随后从容撤离,消失在夜色和运河纵横的水网中。整个过程精准高效,冷酷到极致。”
“我方截获密信、决定动手仅三日(包含部署时间)。对方却能提前半个时辰完成灭口并守株待兔般布下这场血腥展览……这只能说明一点:对方不仅知晓我方截获密信内容,甚至可能知晓我方行动的确切时间节点和路线图!我们在对方眼中,毫无秘密可言。”
“凶手特意选择了夏夜最闷热时段行动。高温一方面加速尸体腐败散发强烈气味(吸引了第一批蚊蝇),另一方面也加速了血迹的凝固与半凝固状态分化(墙面顶部血字快速干涸成暗紫,下方仍在流淌新鲜血水),极大干扰了我方初期对确切死亡时间的判断。同时也制造了更强烈的感官冲击和心理压迫。”
就在龙五几乎感到一股无力感升腾时,另一名手下急匆匆地跑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小小的铜制三足香炉,香炉内灰烬未冷,甚至有一丝微弱的烟霭之气。
“统领!在厨房灶台暗格里发现了这个!里面似乎有未燃尽的东西!我们立刻熄灭了余烬。”
龙五立刻上前。香炉内大半是被打湿的灰烬糊状物。他用短刀尖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湿灰,从底部挑出几片尚未完全燃烧的纸片碎片。
纸片边缘焦黑蜷曲,残留的部分呈现出深蓝色云纹底纸,显非俗物。上面残存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字:
“‘…’中‘…’ 秋‘…’ 月‘…’ 圆‘漕运‘…’ 灯‘…’ 火‘…’
龙五瞳孔猛地一缩!
“中秋月圆…漕运…灯火…”这几个关键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了出去。这不仅仅是一桩凶案,这是“影蛇”亮出的第一颗森然獠牙,是对朝廷情报系统赤裸裸的宣战!
子时未过,值夜的皇城司指挥使宋忠便被紧急叫起。当他披着单衣,看到那份血淋淋的现场描述拓片——巨大的三环蛇、那句“窥视阴影者,必被阴影吞噬”血字,以及“王平腰牌”的确切报告时——那张常年喜怒不形于色的脸,瞬间如同覆盖了一层万载寒冰。
他枯坐案前,指节无意识地在王平的名单上重重划过,留下白色深痕。几息之后,他唤来当值亲信副千户,声音沙哑低沉,如同鬼魅:
“王平的腰牌出现在了血泊边……这已经不是外敌入侵的问题,是心腹之患!给我查!王平最后联络的同僚是谁?近三个月经手过哪些任务?接触过哪些‘货物’?家族可有什么异常变动?还有……”他指着那份关于血迹描述的拓片,眼中寒芒闪烁如利刃,“夏日高温,血迹在半个时辰内就能表面凝结。凶手却在墙上画出如此大而湿淋的图案,还在血字旁故意制造流淌效果……这不是简单的恐吓。这是在炫耀,炫耀他们精准掌控了我们抵达现场的时间!敌人或许就站在我们出发点的窗外,看着我们整队!立刻启动内部暗查预案‘潜渊’,所有涉密人员暂时冻结通讯,接受交叉审查。天亮之前,我要看到第一步密报!”
徐辉祖尚未就寝,闻讯后立刻召集陆文渊、徐增寿等核心参谋人员于沙盘室。巨大的沙盘上,运河脉络清晰可辨,扬州段已被重点标记。陆文渊亲自汇报了凶杀现场的所有细节,重点提及了“弯月刃”、“时间精准”、“王平腰牌”以及那份残留的“中秋月圆 漕运 灯火”碎纸片。
作战沙盘室气氛沉重得仿佛凝固。徐辉祖站在标注为扬州的沙盘前,手指重重敲在代表运河的蓝色绒线之上。
“选择漕运码头!选择这个帝国物资流转的咽喉要道,选在这个敏感时机(新政清丈)!”徐辉祖声音洪亮,蕴含着压抑的怒火,“这群魑魅魍魉,是在用血提醒我们:他们掌控着帝国经济命脉的黑暗面!运河上的船,运的不止是粮食布匹,还有他们需要的刀剑、黑金,还有见不得光的指令!‘中秋月圆’,江南最盛大的节日,运河最繁忙的时节,届时万灯齐放,人流如织……”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在场众人,“这是动手的大好时机!‘灯火’就是混乱的信号!通知水师衙门,从即刻起,所有巡逻舰船增加一倍轮值频率,秘密抽调江北大营可靠水兵换上便衣,潜入运河码头各重要节点监视。水陆并进!下一次行动,绝不能再让他们牵着鼻子走!陆参军,你的人必须提前一步,把‘花灯计划’给我从‘影蛇’肚子里掏出来!”
一间完全被黑暗包裹的密室,唯有中央一点摇曳的、飘忽不定的微弱烛光,勉强映照出一只放在紫檀木几案上的修长左手——赫然只有四根手指!指尖把玩着一枚同样刻着三环蛇的乌木令牌。
一个全身包裹在纯黑斗篷中、如同影子般的身影单膝跪地,正以毫无感情起伏的声音汇报着扬州“隆昌货栈”发生的一切:暗探突入发现尸体、血字壁画、木牌与王平腰牌的摆放、未燃尽的纸片遗留……
汇报完毕,密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芯燃爆的轻微噼啪声。
“呵……”一声极轻、略带沙哑的冷笑陡然响起,打破了寂静。声音的源头,正是那位神秘的四指人。
“有趣。”他缓缓开口,声调不高,却透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傲慢,“皇城司、‘暗卫’,还有总参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脑袋……他们以为拔出几根杂草就伤到了大树的根本?真是……天真得可爱。”
他把玩令牌的手停顿了一下,食指(是完好的那根)在令牌上那条蜿蜒的蛇身上划过。
“朝廷既然想玩,那就陪他们玩大些。”四指人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河中潜游的毒蛇,“躲在影子里久了,有些人似乎忘了谁才是影子的主人,谁才是暗夜里的皇帝……是时候让他们清醒一下了。”
他微微抬手,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传令各方:启动‘花灯计划’。中秋月满之夜……我要整条运河化作流淌的火龙!让建文小儿,在璀璨灯火之下,欣赏属于‘影蛇’的狂欢!”
他的声音里没有激动,只有一种纯粹到了极点的、毁灭性的冰寒。黑暗如同有了生命般,更加深沉地吞噬了那一豆烛光。
龙五回到临时的指挥点——码头附近一座不起眼的货仓二楼。一张沾着汗渍的破旧木桌上,几样关键证物被集中摆放在一起:
所有七名死者的伤口特征高度一致,指向一种极其罕见的外域兵器——“弯月刃”。根据总参军情司档案库老档的初步比对,此种弧形切割痕迹,与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漠北之战中缴获的一批北元宫廷特级近卫佩刀造成的独特创痕记录完全吻合! 这种武器锻造工艺复杂,材料特殊,并非民间流散之物。这是迄今为止,最直接地将连环谋杀与北元宫廷残余势力挂钩的铁证!
“中秋月圆”。 这绝非偶然或节日抒情。这是“花灯计划”预设的执行日(目标日期)。中秋佳节,不仅是运河漕运一年中最繁忙的旺季(物资、人员流动量超大),更是江南最重要的民俗节日(赏灯),届时官府安保力量会被大量分散于庆典活动和人流秩序维护上。对于筹划大规模破坏行动而言,中秋夜几乎是完美的黄金档期!
结合残留纸片上的“灯火”,以及与运河背景关联。情报司紧急调阅了江南黑道帮会(尤其是漕帮)历年密语记录。最终在一份截获于洪武末年的漕帮舵主密信中确认:“点花灯”指代小规模滋扰,“起灯火”则意味着**“煽动一场大规模、足以瘫痪特定区域的骚乱”** !“影蛇”显然借用或扭曲了这套密语来下达指令。“漕运灯火”,意味着目标直指运河漕运网络上的某处或多处关键节点,意图制造足以影响运输命脉的大混乱!
“隆昌货栈”的血腥展览,其最凶狠之处并非杀了七人,而在于将皇城司核心暗探王平的腰牌作为道具公然摆放。其传递的信息赤裸无比:你们的秘密在我眼中不是秘密,你们内部有我们的人! 这不仅极大打击士气,制造恐慌和猜忌,更迫使朝廷情报系统不得不立即启动大规模、高强度的内部清洗和排查——而这本身就需要消耗巨大的精力和资源,甚至会引发内斗和人人自危!对手可谓一石数鸟,狠辣异常。
寅时已过,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时刻。扬州城终于被一阵狂风席卷,闷热的空气中终于透出一丝丝水汽。远处天际,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预示着这场迟来的夏日暴雨即将倾盆。
龙五独自一人站在漕运码头的高处。脚下是日夜不息的运河水,远处城郭的剪影在夜色中潜藏。疾风吹动他浸了汗水的衣角,带来短暂凉意的同时,也将运河上万点渔火和货船上悬挂的灯笼吹得明灭不定、疯狂摇曳。原本温暖的灯火在狂风中拉扯出长长短短的影子,映射在波涛起伏的水面上,如同无数幽灵般扭曲晃动,营造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极致压抑,仿佛下一秒,整个平静的码头就会化作吞噬一切的战场。
一名年轻部下面带忧色,低声道:“统领……他们太狠了,也太快了。我们每一步都在他们算计之中……还要继续查下去吗?太危险了!”
龙五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运河上那一片被风搅乱的灯火倒影,眼中燃烧的却不是恐惧,而是压抑到极致又被对方彻底激怒后的、熊熊燃烧的战意与冰冷杀机。他缓缓抬起右手,握住了腰间的横刀刀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查!当然要查!”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字字清晰,带着斩钉截铁的硬度,“退缩?敌人此刻正等着看你我退缩、看你我自乱阵脚跟、或者把精力都耗在抓‘内鬼’上!他们怕什么?他们就怕我们这种被逼到墙角后,反而咬得更狠的疯狗!”
他猛地扭头,目光凛冽如刀锋:
“只不过,他们想玩灯下黑、想玩步步紧逼,那我们就把自己彻底隐藏起来!”
他看向心腹,语气不容置疑:
“传令所有在扬州、金陵、淮安、乃至沿运一线的‘暗卫’成员!”
“一级战时指令:即刻起,所有联络方式作废,所有据点转移,所有人员转入深度蛰伏!”
“启用‘永夜’行动暗号本! 单线联系,每六时辰更换一次口令!”
“启动‘归零’预案! 清除所有个人特征标记,更换随身物品至无法追踪状态!”
“未得我亲持信物与三重密令联络,**任何人不得主动发起联络!**违者……视为‘阴影’,清除!”
命令冷酷而决绝。这意味着整个在江南的情报网络将彻底隐身,变成深埋在地底的暗流。
年轻部下心神剧震,却立刻抱拳低喝:“遵命!”
龙五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在风中愈发狂乱、仿佛预示着未来风暴的昏黄灯火,猛地转身,身影融入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只留下一句冰冷如铁的话飘散在初起的风雷间:
“下一次再见,‘影蛇’……只有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