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朔精锐的绝对武力震慑下,残余的叛军零星抵抗如同冰雪遇阳,瞬间消融。
负隅顽抗者被无情碾碎,而更多的士卒则早已心胆俱裂,成建制地弃械投降,跪伏在昔日他们试图攻破的宫墙之下。
京城的街道上,黑色的河朔甲士取代了叛军的杂乱身影,他们沉默而高效地控制着各处要冲,接管城防,清点俘虏,扑灭昨夜动乱中引燃的余火。
秩序,以一种近乎冷酷的速度被重新建立起来。
肃清福王、靖王党羽的行动随即展开。
在游一君提供的名单和李瀚文等清流官员的指认下,刑部侍郎崔铭、京畿大营刘都统(已死)的副将、以及众多在叛乱中活跃的官员、将领被一一锁拿。
昔日煊赫的府邸被查封,朱红的大门贴上交叉的封条,如同给这个疯狂的夜晚画上了一个个血腥的句号。
数日后,皇帝朱辰寿强撑病体,在长生殿召见了太子、游一君、苏明远、雷大川、李瀚文以及文彦博等重臣。
殿内气氛凝重。
老皇帝靠在龙榻上,脸色灰败,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
他看着跪在面前的游一君,目光复杂。
这个他曾欣赏、又因其直言而微感不悦的臣子,如今却成了挽救他江山、保全他父子性命的关键之人。
“游卿…… 你,受苦了。”
朱辰寿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他示意内侍将游一君扶起,“你呈递的证据,朕…… 都看过了。”
他的目光扫过那厚厚一叠供词、密信抄本,最终落在被带上殿、抖如筛糠的胡管事和面容憔悴却眼神坚定的孙琬宁身上。
孙琬宁跪伏在地,未曾开口,已是泪流满面。
她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她全家的冤屈和她的遭遇,本身就是最有力的控诉。
“你们两个逆子!还有何话说?!”
朱辰寿勐地看向被御前侍卫押解着、除去冠带、一身素服的福王朱琨和靖王朱珩,痛心疾首,声音嘶哑。
靖王朱珩早已面无人色,瘫软在地,涕泪横流,不住地磕头:“父皇!父皇饶命啊!儿臣…… 儿臣是一时湖涂!是被奸人蒙蔽!都是二哥…… 是他主使!儿臣知错了!求父皇开恩啊!”
他为了活命,已是口不择言,将责任拼命推向福王。
福王朱琨相较于靖王的彻底崩溃,尚存一丝气度,但脸色也是惨白如纸。
他知道,在如此铁证和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下,任何狡辩都已苍白无力。
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金砖,声音干涩:“儿臣…… 罪该万死!无颜恳求父皇宽恕…… 只求…… 只求父皇看在骨肉亲情的份上,能给儿臣…… 一个体面。”
他到最后,声音也已哽咽,那点残存的骄傲在皇权与死亡的阴影下,碎裂成粉末。
看着两个儿子如此不堪的模样,朱辰寿眼中最后一丝光彩也暗澹下去,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厌倦。
他闭上眼,挥了挥手,仿佛连多看他们一眼都觉得费力。
这时,游一君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福王朱琨、靖王朱珩,构陷储君,残害忠良,屠戮百姓,更悍然兴兵,攻打皇城,形同谋逆!其罪滔天,人神共愤!若不严惩,国法何在?天理何存?臣,恳请陛下,依律处置,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以安天下!”
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斩草需除根,这是他历经生死得出的教训。
“臣附议!”
李瀚文紧随其后,语气沉痛而决绝,“此二人不仅视国法为无物,更视人命如草芥。孙、钱两家上百条人命,昨夜皇城下数千将士的鲜血,皆因他们一己私欲而流!若不处以极刑,何以告慰亡魂?何以震慑后来之心怀叵测者?”
“臣等附议!”
数名清流官员也齐声应和。
殿内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龙榻上的朱辰寿身体微微颤抖,诛杀亲子,这对于一个垂暮的老人,一个父亲而言,是何等残酷的决定。
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太子朱璜。
太子朱璜感受到了父亲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走了出来。
他先是对着游一君、李瀚文等人微微颔首,表示理解他们的愤怒与主张,随即转向御座,撩袍跪倒,声音沉稳而带着一种悲悯:
“父皇,游大人、李大人所言,句句在理。二弟、三弟所犯之罪,确系十恶不赦,依律当斩。”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然,他们终究是父皇的骨肉,是儿臣的兄弟。‘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若真将他们明正典刑,固然快意恩仇,可史笔如铁,后世该如何评说父皇?父皇晚年丧子,心中又该何等痛楚?儿臣…… 实不忍见父皇承受如此剜心之痛。”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儿臣恳请父皇,免其二死罪,削去所有封号爵位,废为庶人,终身囚禁于宗正寺别院,派心腹严加看管,令其于青灯古佛之下,反省己过,了此残生。如此,既全了父皇的慈父之心,亦算对其滔天罪孽有所惩戒,更可向天下示以天家…… 并非全然无情。”
太子此言一出,殿内一片寂静。
连游一君都微微动容。
他深知太子此举并非妇人之仁,而是在权力斗争的血腥之后,刻意展现的宽厚与胸怀,这既是给老皇帝一个台阶,也是为自己未来的统治铺就 “仁德” 的基石。
更重要的是,将福王靖王囚禁而非处死,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 “弑弟” 的恶名,安抚那些可能兔死狐悲的宗室。
福王和靖王闻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勐地抬起头,看向太子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感激,随即再次拼命磕头,哭喊道:“谢太子哥哥不杀之恩!谢太子哥哥!”
与死亡相比,囚禁已是天大的恩赐。
朱辰寿看着跪在面前的太子,看着他脸上那并非伪装的悲悯与克制,浑浊的老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泪光。
在这一刻,他仿佛真正看到了一个合格君主应有的气度与胸襟。
与那两个为了权位不惜弑父杀兄的逆子相比,高下立判。
“准…… 准太子所奏。”
朱辰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说道,“即日起,废朱琨、朱珩为庶人,羁押于宗正寺,非死不得出。其党羽,按律严惩,绝不姑息!”
“父皇圣明!”
太子朱璜重重叩首。
冰冷的铁链拖曳在宫苑的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朱琨和朱珩被除去蟒袍,仅着一身素白囚衣,在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押解下,踉跄地走向那座象征着皇族牢笼的宗正寺别院。
宫墙巍峨,飞檐斗拱依旧,只是这繁华盛景,从此与他们再无干系。
过往的宫女太监们远远避开,投来的目光中带着恐惧、鄙夷,或许还有一丝怜悯,但这些都如同针尖般刺穿着他们仅剩的尊严。
靖王朱珩依旧沉浸在逃过死劫的短暂庆幸与对未来的巨大恐惧中,他面色惨白,双腿发软,几乎是被侍卫半拖半架着前行,口中不住地喃喃:“活下来了…… 活下来了……”
然而,当他抬头看见前方兄长朱琨那挺得笔直却散发着彻骨寒意的背影时,一股莫名的寒意涌上心头。
福王朱琨,这位曾经距离皇位仅一步之遥的亲王,此刻脸上已不见了在金殿上的惨白与哀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灰败和眼底深处燃烧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怨毒。
他没有回头去看身后不成器的弟弟,也没有去看两旁熟悉的宫阙,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长生殿中端坐的太子,看到那运筹帷幄的游一君,看到那带兵入京的苏明远。
“终身囚禁…… 青灯古佛…… 了此残生……”
朱琨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剜着他的心。
他岂能甘心?!
他苦心经营多年,网罗党羽,积蓄力量,眼看成功在即,却功败垂成,落得如此下场!
而那个他一直瞧不起的、看似仁弱无能的太子哥哥,却踩着他的尸骨,登上了监国之位,赢得了仁德的美名!
“朱璜…… 游一君…… 苏明远……!”
他在心中一个个念着这些名字,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恨太子的伪善与最后的 “宽容”,那比直接杀了他更令他感到屈辱;他恨游一君的步步紧逼,毁了他的一切谋划;他恨苏明远的武力,粉碎了他的帝王梦;他更恨孙琬宁的出现,揭开了那最致命的疮疤。
“本王…… 还没有输尽!”
朱琨的手指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只要活着…… 只要还活着!宗正寺…… 哼,那铜墙铁壁,也未必没有缝隙!这深宫禁苑,也未必没有我朱琨的故旧!”
处理完这最棘手的问题,朱辰寿的精神似乎更加萎靡。
他靠在软枕上,喘息了片刻,目光缓缓扫过苏明远、雷大川和游一君。
“苏爱卿,雷爱卿,游爱卿,”
他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尔等护驾有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乃国之柱石。朕…… 心甚慰。”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苏明远,加封太子太保,授镇军大将军(从二品),河朔节度使如故,总揽北伐前线一切军政要务。”
“雷大川,加封太子少保,授云麾将军(正三品上),河朔兵马都总管如故,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
“游一君,”
老皇帝的目光在游一君清瘦的脸上停留最久,“擢升为枢密院知院事(正二品),银青光禄大夫如故,加太子少师,协理枢密院,辅左太子,统筹北伐全局。”
这些封赏不可谓不重,尤其是游一君,以如此年纪位列枢密院知院事,堪称殊荣。
然而,殿内众人都明白,皇帝和太子此举,亦有深意。
苏、雷、游三人功劳太大,威望太高,且手握重兵(河朔军),若再给予更高实权或留在中枢核心,难免形成新的权力中心,甚至功高震主。
将他们放在北伐相关的职位上,既是人尽其才,也是某种程度的平衡与安抚。
所谓的 “太子太保”、“太子少师” 更多是荣誉衔,真正的权柄在于河朔军权和北伐的统筹之责。
“‘位极人臣,功高震主。’”
游一君心中默念,对此结果并无意外。
他与苏明远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了然。
对他们而言,能实现北伐夙愿,肃清朝纲,远比个人的官职升迁更重要。
“臣等,谢陛下隆恩!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三人齐声谢恩,声音在空旷的长生殿内回荡。
朱辰寿看着眼前这几位年轻而充满力量的臣子,又看了看身边沉稳仁厚的太子,心中那块压了许久的大石,似乎终于松动了一些。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是身体,更是心灵。
他缓缓抬起手,示意内侍捧过早已备好的诏书,对太子道:“璜儿,朕…… 老了,也累了。这万里江山,千斤重担,日后…… 就交给你了。”
在文武重臣的见证下,梁皇朱辰寿正式下诏,以 “龙体欠安,需静心休养” 为由,宣布由太子朱璜即日监国,总揽朝政,皇帝本人则移居西内苑静养,非重大典礼及决策,不再临朝。
“儿臣…… 遵旨!定不负父皇重托,必使我大梁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太子朱璜跪接诏书,声音沉稳而有力,一个属于他的时代,正式开启。
太子监国之后,雷厉风行。
首先便是彻底清算福王、靖王余党。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在太子亲信和清流官员的主持下,依据证据,迅速定罪。
主犯如崔铭等,皆被处以极刑,抄没家产。
大量被牵扯的官员被罢黜流放,朝堂为之一清。
空出的关键职位,尤其是户部及京畿防务系统,迅速由太子信得过的清流干吏及部分在平乱中表现出色的将领接任。
曾经被福王靖王势力把持的朝局,终于回到了东宫一系的手中。
紧接着,便是以更大的力度和决心,全面推行新政。
太子朱璜深刻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在游一君、李瀚文等人的辅左下,新政的推行更加注重吏治的整饬与监督。
他派出多名钦差巡查各地,严查官吏在执行过程中阳奉阴违、盘剥百姓的行为。
同时,对于之前遭受重创的商贾,朝廷也给予了适当的补偿和政策倾斜,稳定市场,恢复流通。
“民为邦本,本国邦宁。”
太子朱璜在一次关于新政的御前会议上,对众臣郑重说道,“前番动荡,根源在于民生日艰,吏治腐败。新政绝非与民争利,而是固本培元!唯有百姓安居乐业,府库方能充盈,北伐大业,方有根基!望诸公与孤同心协力,使我大梁重现盛世气象!”
在他的强力推动下,减免赋税、安置流民、鼓励垦荒、整顿漕运等一系列措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铺开。
尽管依旧会遇到地方豪强的软抵抗和吏治惯性的阻碍,但整个国家机器,毕竟开始向着一个更富生机、也更公平的方向艰难而坚定地扭转。
而所有这些内政的调整,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目标 —— 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