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河朔梁军大营,伤兵营内。
浓重的草药味弥漫在空气中,混杂着血腥与汗渍的气息。
阿尔木躺在一张简陋的行军榻上,右肩处包裹着厚厚的麻布。
依旧有暗红色的血渍渗出。
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已恢复了神采。
此刻正警惕而复杂地望着榻边之人。
游一君坐在一张马扎上,并未穿着官袍,仅是一袭素色青衫。
清癯的脸上带着一丝倦意,眼神却温润平和。
他手中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药,亲自用汤匙搅动着。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部分轮廓。
“阿尔木将军,感觉如何?”
游一君开口,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敌意。
仿佛只是在问候一位寻常的友人。
阿尔木冷哼一声,扭过头去,拒不回答。
他早已做好了受尽酷刑或是被羞辱致死的准备。
梁人此刻的 “善意”,在他眼中不过是更为高明的戏弄。
游一君并不在意他的抵触,将药碗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
语气依旧平缓:“将军不必如此。两军交锋,各为其主,你我在战场上便是生死之敌。”
“然,此刻你已非持刀之将,而是我营中伤患。”
“我大梁以仁立国,尚不至苛待俘虏,尤其…… 是如将军这般忠勇之士。”
阿尔木猛地转回头,眼中射出锐利的光。
声音因虚弱而沙哑,却带着不屈的倔强:“游一君!要杀便杀,何必假仁假义!”
“我阿尔木既然被俘,就没想过活着回去!想从我这里套军情,痴心妄想!”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游一君轻轻吟道,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真正的欣赏。
“将军的忠勇,一君佩服。细沙渡之战,将军仅一人,于万军围困中杀出血路,这份胆识与机变,绝非寻常将领可比。”
阿尔木瞳孔微缩。
细沙渡是他军旅生涯中最惨痛也最引以为傲的经历,被游一君如此精准地提起,心中不免一震。
他死死盯着游一君,想从对方脸上找出虚伪的痕迹。
却只看到一片沉静的坦然。
“你不必白费心机。”
阿尔木咬牙道:“细沙渡是细沙渡,今日是今日。我效忠的是大匈奴,是耶律大都督!”
游一君微微颔首,并不急于反驳,而是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探究:
“将军可知,我为何欣赏你?”
“你并非一味莽撞之辈,懂得利用地形,懂得揣摩对手心理,甚至懂得学习与模仿。”
“你让我看到了匈奴国新一代将领的…… 潜力与不同。”
他站起身,走到帐窗边,望着外面校场上正在操练的士兵。
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将军,你可曾站在高处,真正俯瞰过这片我们反复争夺的土地?”
“这连绵的群山,这广袤的草原,它们本可孕育安宁与富足。”
“然而,百年纷争,战火频仍,边民流离,白骨露野。”
“将军生于斯,长于斯,难道就从未想过,除了无休止的征伐与仇恨,这片土地,是否还能有另一种未来?”
阿尔木沉默着。
游一君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圈圈涟漪。
他想起草原上那些因战乱失去牛羊、冻饿而死的牧民。
想起部族中同样失去儿子、丈夫的哭泣的妇人……
这些画面,曾被他用 “荣耀” 与 “复仇” 强行压下。
“我大匈奴铁骑,纵横天下,乃长生天之鞭!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阿尔木梗着脖子,试图用习惯的强硬来武装自己动摇的内心。
“弱肉强食?”
游一君转过身,目光如炬,直刺阿尔木。
“那么,当更强的力量降临,匈奴国是否也该坦然接受被吞噬的命运?”
“将军,你看不见吗?我十五万北伐大军已陈兵边境,粮草充足,兵甲犀利,士气如虹。”
“耶律星光或许是一代枭雄,但他能挡得住这煌煌大势吗?即便此番他能侥幸,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
“仇恨只会孕育更多的仇恨,战争只会带来更深的创伤。”
“这,难道就是将军你,以及千千万万匈奴国将士、百姓所期望的未来?”
游一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阿尔木的心上。
他走近几步,凝视着阿尔木的眼睛,语气变得无比恳切:
“阿尔木,你是一个聪明人,一个有能力的将领。”
“你的才能,不应该仅仅用来制造杀戮和守护一种注定无法长久的‘强大’。”
“真正的勇敢,并非不惧死亡,而是知道为何而战,为何而死!”
“是为了某个权贵膨胀的野心?还是为了身后万千普通牧民、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再担惊受怕?”
他停顿了一下,让话语的力量沉淀,然后缓缓道:
“我放你回去。”
阿尔木猛地抬头,独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不仅放你,”
游一君指向帐外:“你麾下那些被俘的士卒,只要愿意,都可以随你一同回去。”
“为什么?”
阿尔木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完全无法理解游一君的意图。
游一君走到他面前,将那份代表着释放与未知的抉择,沉甸甸地放在他面前:
“不为什么。只是让你回去,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去听,去思考。”
“看看耶律星光是如何对待败军之将的,看看他为了所谓的‘胜利’,是否真的在乎那些普通士卒的性命。”
“看看他口中的‘大匈奴荣耀’,底下掩盖的究竟是什么。”
“然后,问问你自己的心,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拍了拍阿尔木未受伤的左肩,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温暖与力量:
“带着你的弟兄们,回家去吧。”
“告诉你们的人,我游一君,我大梁王师,此行非为灭国绝种,只为终结这百年边患,打出一个能让两国百姓都喘息的和平。”
“若你们执意要战 ”
游一君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
“那我大梁健儿,也必奉陪到底!直至,犁庭扫穴,永绝后患!”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缓步离开了营帐。
留下阿尔木一个人,怔怔地躺在榻上,脑海中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
游一君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扇从未被触及的门。
忠诚、荣耀、战争、和平、百姓、权贵…… 这些词汇在他脑中疯狂碰撞。
几天后,阿尔木和他那些伤势稳定、愿意跟随的几十名俘虏,被送到了两军缓冲区边缘。
梁军甚至归还了他们的战马和部分私人物品。
站在熟悉的草原上,回望南方那连绵的梁军大营。
阿尔木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摸了摸空荡荡的右袖,又想起游一君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以及那番关于 “为何而战” 的诘问。
“大人,我们…… 真的回去了?”
一名亲兵忐忑地问道,脸上犹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