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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酷热终于随着几场缠绵的秋雨渐渐退去,空气中开始夹杂着几分清爽的凉意。

庭院中的几株高大的梧桐树,叶片边缘已悄然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金黄。

偶尔有一两片耐不住秋风的呼唤,打着旋儿悄然飘落,无声地宣告着季节的更迭。

周先生的学馆“竹韵轩”内,因着四周茂密的修竹和厚实的墙壁,更显得凉爽宜人,甚至带着一丝早秋的萧疏之气。

窗明几净,书墨飘香,确是一处静心向学的绝佳所在。

这一日,周先生并未讲授新的经义,而是布置了一堂习字课,更确切地说,是一堂习画课。

她取出一幅珍藏的前朝山水画大家李思训的摹本,画的是《江帆楼阁图》。

虽非真迹,但笔意古朴,气象恢宏,层峦叠嶂,烟波浩渺,舟帆点点,楼阁隐现,意境深远。

她让沈清韵用心临摹,意在让她体会古人作画时“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境界。

沈清韵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画案前,神情专注,心无旁骛。

她先是用清水净了手,又细细地将一块上好的松烟墨在端溪老坑砚中缓缓研磨,直到墨汁浓淡适中,泛着乌亮的光泽。

然后,她铺开一张质地上乘的宣纸,用镇纸压平四角,屏息凝神,观察了摹本良久,似乎在用心与画中的山水对话,感受那份雄浑与苍茫。

良久,她才提起一支中号狼毫笔,在砚边轻轻舔墨,手腕悬空,凝神聚气,开始落笔。

她先勾勒远山的轮廓,线条虽尚显稚嫩,不够老辣,但起笔收笔间已见沉稳,山势的走向、起伏的韵律,把握得颇有章法。

接着,她用稍淡的墨色渲染山间的云雾,墨色氤氲,层次分明,使得峰峦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平添了几分神秘与深远之感。

再画近处的树木楼阁,虽笔触简单,但结构清晰,错落有致。

最后,在画面的留白处,添上几笔淡淡的远帆,顿时让整个画面活了起来,有了动感与生气。

整个过程,沈清韵完全沉浸其中,仿佛置身于画中的山水之间,呼吸着山间的清气,聆听着江上的涛声。

她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鼻尖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也浑然不觉。

周先生一直静静地立于画案一侧,负手而立,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弟子的一举一动。

她看着沈清韵如何观察,如何下笔,如何经营位置,如何渲染气氛,眼中不时闪过难以掩饰的赞赏之色。

这孩子,不仅在经史学问上悟性极高,于这需要静心体悟、讲究气韵生动的丹青之道,竟也展现出非凡的领悟力和感受力。

尤其是对画面整体格局、气象的把握,远远超出了她这个年龄应有的水平,甚至比许多学画多年的成年学子还要出色。

待沈清韵落下最后一笔,轻轻搁下毛笔,后退半步,审视着自己的作品时,周先生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而带着由衷的赞许:

“清韵,你这幅临摹,笔法虽尚显生涩,还需时日磨炼,但难得的是这画面的格局与气象。

远山苍茫,近水悠远,云雾缭绕其间,虚实相生,已然有了几分‘咫尺千里’的意境。

这已非寻常闺阁中只知描摹花鸟虫鱼、追求工细华丽的笔墨所能企及的了。”

沈清韵闻言,并未沾沾自喜,而是恭敬地转向先生,微微躬身道:

“先生过奖了。

学生愚钝,只是觉得,前人作画,尤其是山水,并非仅仅为了描绘眼前之景,更是为了寄托胸中的丘壑,抒发对天地自然的敬畏与感悟。

画中的一山一水,一树一石,皆有其精神气韵所在。

学生临摹时,便尝试着不去斤斤计较于一笔一画的形似,而是用心去感受那份整体的气势与意境,力求做到‘心存丘壑’,下笔时或许才能沾染些许神韵。”

“心存丘壑……”周先生细细品味着这四个字,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微微颔首,

“你能由技入道,悟到画事与心性修养相通这一层,实属难得,已窥得艺术之堂奥。”

然而,她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深沉而郑重,目光也变得更加锐利,仿佛要穿透表象,直指根本,

“但是,清韵啊,正因你悟性如此之高,资质如此出众,为师今日更要提醒你一句古训——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

她踱步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秋风中摇曳、已见黄叶的修竹,声音悠远而富有哲理:

“过人的才华,如同稀世的珍宝,光华太过夺目,固然能引人赞叹,却也容易招来宵小之辈的觊觎与嫉恨。

因此,真正的智者,懂得如何善加珍藏这份天赋,非到必要之时,关键时刻,不可轻易示人,更不可随意炫耀。

这并非怯懦,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智慧与远见。”

沈清韵抬起头,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悟,她望向先生睿智而平静的面容,轻声问道:“先生是在教导学生,要懂得‘藏拙’?要学会收敛锋芒,韬光养晦?”

“不仅是简单的‘藏拙’,”周先生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沈清韵身上,语气愈发恳切,

“更是要你学会审时度势,明白‘显’与‘隐’的辩证之道。

你这般的资质心性,注定了你的未来不会局限于这小小的闺阁之内,将来或许要面对更广阔的天地,更复杂的局面。

越是如此,越要懂得,在某些时候,尤其是在自身羽翼未丰、处境微妙之时,适度的隐忍与收敛,暂时的低调与沉潜,往往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为了将来能够更从容、更稳健、也更长久地舒展才华,实现抱负。

逞一时之快,锋芒毕露,固然畅快,却可能树敌无数,平添许多不必要的阻碍,甚至可能半途夭折,徒留遗憾。”

她走回画案旁,指着沈清韵刚刚完成的那幅临摹画作,特别是画中那几座用淡墨渲染、看似平淡无奇、却蕴含着无尽深远的远山,循循善诱道:

“便如你这画中的远山,它并不与近处的奇峰怪石争奇斗艳,也不与中景的楼阁舟帆争夺视线。

它只是静静地、沉稳地矗立在画面的最深处,用最朴素的笔墨,勾勒出最恢宏的背景。

看似平淡,甚至容易被观画者忽略,但恰恰是它的存在,奠定了整幅画的深度、广度与气势,使得近处的一切景物有了依托,画面才有了层次,意境才得以升华。

这,便是‘藏’的妙用,是‘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的智慧。

真正的强大与智慧,不在于时时刻刻都要彰显自己,压倒他人。

而在于能够准确把握时机,在该沉默时沉默,在该显现时,方能一鸣惊人,光芒万丈。”

周先生的这番话,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将为人处世的韬略与艺术创作的哲理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其内涵与深度,远非简单的说教可比。

这与母亲林氏平日从持家理事、应对人际角度教导的“藏拙”与“沉稳”不谋而合,但周先生从学问修养、历史兴衰的高度来阐释,更增添了一份厚重的哲理深度与历史纵深感。

沈清韵凝神静听,心中如同被一道明亮的闪电照亮,许多以往模糊的感悟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她回想起赏花宴上,自己选择以一首平淡的小诗应对,而非炫耀才艺,反而赢得了“沉静”的美名;

回想起府中那些针对自己的流言蜚语,正是因为自己平日表现过于出众而招致;

再联想到太子哥哥身处东宫,看似尊贵,实则步步惊心,更需要懂得权衡与隐忍……

这一切的亲身经历与见闻,此刻在先生这番高屋建瓴的点拨下,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串成了完整的项链,让她对“藏”与“显”、“进”与“退”的微妙关系,有了豁然开朗的深刻理解。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向着周先生郑重地行了一个弟子礼,声音清晰而坚定:

“先生教诲,字字珠玑,如醍醐灌顶,学生谨记于心,定当时时反省,身体力行。”

周先生看着眼前这个一点即透、悟性超绝的小弟子,眼中充满了欣慰与期许,她轻轻颔首,语气温和却意味深长:

“你能明白就好。

往后,除了学问上的精进,这为人处世的韬略,这审时度势的智慧,这修身养性的功夫,亦需你细细体会,慢慢磨练。

学问与人生,本就是一体两面,相辅相成啊。”

窗外,秋风掠过竹梢,发出沙沙的轻响,几片早黄的竹叶悠悠飘落。

学馆内,一师一徒,一站一立,沉浸在一种关于智慧传承的静谧与庄重氛围之中。

这堂课,没有讲解新的经文章句,却为沈清韵的人生,点亮了一盏更为深远、也更为明亮的指路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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