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齐府各院的灯火次第熄灭，唯余主院柳香房中，一盏琉璃罩灯还散发着柔和温暖的光晕。窗纸上映出两个相对而坐的剪影，一个挺拔端肃，一个略显纤秀。
李晚坐在柳香下首的绣墩上，双手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晚儿，可是有事想与我说，”柳香开口询问，“今天一整天看你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是碰到什么问题了吗？”
昏黄的灯光下，李晚看着柳香沉静的侧脸，终于将盘旋了一整日的问题问出了口。
“香姨，”李晚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昨日……我和杰哥儿和旺哥儿聊了聊，听他们自己估摸，府试应应该没问题，不过名次不会很好。可接下来……”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再过四个月，便是院试。院试的难度，远非府试可比。我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
“哦！什么事，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你出出主意。”柳香放下手中把玩的一枚温润玉环，目光转向李晚。
李晚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纠结清晰地摊开：“我一直在纠结，这四个月，我到底是应该将他们留在府城，寻一处好的书院寄读，或是拜在名师门下受教？还是……带着她们先回李家村去，待院试将近时，再来府城应试？”
她微微蹙眉，眼底是真切的忧虑：“我知道，院试关隘重重,竞争远比府试激烈。府城书院林立，名师汇聚，资源远非李家村可比。留在府城，若能得良师指点，与府城优秀的同窗切磋，眼界、学识定能精进更快。这四个月的进益，或许能决定院试的成败，甚至……关乎他们日后能否踏上那条更远的青云路。可是他们年纪实在太小。杰哥儿下个月才满九岁，旺哥儿也不过刚满十岁……”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怜惜，“我怕他们会想家，心境不稳，怎么能安下心来读书？如果为此考不好，他们会不会怪我，家人会不会怪我？”
她抬起眼，目光恳切地看向柳香，带着一种寻求“原生智慧”的真诚：“香姨，您是年纪比我大，见识也比我多，您说，我该怎么办？是让他们留在府城，去搏一个未知的前程？还是让他们回到熟悉的环境，安心备考，虽安稳却可能失了先机？哪一种选择，对他们的长远发展而言，更好？”
昏黄的灯光在柳香沉静的面容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听完李晚条理分明却又充满忧虑的剖析，并未立刻回答。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小几光滑的桌面，发出细微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窗纸，投向更深沉的夜色，又似乎在回溯自己见过的无数读书人的起落。
良久，那笃笃的轻叩声停了。
“晚儿，”柳香的声音平稳而清晰，“你的顾虑，皆有道理。杰哥儿他们年纪尚幼，离乡这么长时间，不可能不想家，这也是人之常情。然而……”
她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而务实，如同在审视一盘关乎家族未来的棋局：“进学之道，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府试，不过是筛去泥沙；院试，方是淘出真金。四个月，看似很长，其实转瞬即逝。李家村虽安稳，可呆在家里闭门造车，真能有所收获？纵然他们有悬梁刺股之心，可若无明师指点迷津，无良朋相互砥砺，又如何能窥得院试奥秘？”
她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继续道：“府城书院，尤其是靠近府学、贡院一带的几家，如‘松涛’、‘文华’，其山长多为致仕的翰林学士或饱学宿儒，其弟子历年院试、乡试中榜者甚众。其束修固然不菲，”柳香抬眼，目光仿佛能看穿李晚对金钱的顾虑，“然这乃是关乎他们前程的投入，省不得。名师一句点拨，胜过寒窗十年苦思。与府城拔尖的学子同窗，时时切磋，更可开阔眼界，知自身之不足，激奋进之心志。此等环境，又岂是李家村所能比。”
柳香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至于思乡之苦……晚儿，雏鸟终要离巢。九岁十岁，说小，也不小了。此乃男儿立身之始，岂能因一时孺慕之情而困囿于方寸之地？让他们留在府城，并非放任不管。你们可以继续留在府里，每天辛苦些，早晚接送，也可在书院附近赁一处清净小院，请一可靠老成的仆妇照料饮食起居，你也能时时照应。这，总比将他们先回李家村，待考前匆匆赶来，仓促应试要稳妥得多。”
她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李晚脸上，带着一种长辈的洞悉与安抚：“我知道，你担心他们年幼。可正因年幼，才更需早早立下志向，见识这广阔天地。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风雨。雏鹰振翅，总要离开暖巢。今日的孤苦，是为他日能飞得更高、更远。此非狠心，实乃远谋。”
柳香最后的声音放得极轻，却字字如金石，敲在李晚心上：“《战国策》有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晚儿，你待弟弟之心，我尽知。既要为他们长远谋划，就应当舍一时之不舍，择一条更有可能助他们攀上青云的路。”
琉璃灯罩里的烛火轻轻跳跃了一下，将柳香沉静而睿智的面容映照得更加清晰。她的话语，如同拨开迷雾的灯火，清晰地照亮了那条看似艰难却指向更广阔天地的路径。那不仅是一个土生土长古人的经验之谈，更是一位深谙世事、眼光长远的当家主母，为后辈指出的、最符合这个时代生存法则的进身之阶。李晚心中的天平，在那笃定而充满力量的话语中，终于有了清晰的倾斜方向。窗外，更深露重，而屋内这盏灯，似乎也点亮了两个孩子未来路上的一盏引路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