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先生回房取物。
很快便折返回来,在三郎君对面落座。
他没有立刻说话,任由书房内静得落针可闻。
沉默中,陈留先生的目光缓缓滑过三郎君俊秀的侧脸。
最终,停驻在他那被月白色长袍完全覆盖的腿上。
三郎君依然静静地坐在那张特制的轮椅里。
喉头微动,陈留先生在长久的沉默后,终是艰难地问出了口:“还是……老样子吗?”
空气仿佛凝滞了。
三郎君极轻微地颔首。
这一个动作,便让陈留先生眼中刚刚燃起的光亮,瞬间黯灭了下去。
他发出一声近乎无声的叹息,但那份沉痛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便被强行提振起的精神所取代。
“不过,或许有转机!”他说,“我收到消息,针炙圣手云先生,今年会结束云游归来!京师那边,已经派人时刻关注着他的归期了!”
云先生。
这名字我并不陌生。
秋娘子授我医理时,曾将此人奉为传奇。
据说他行踪飘忽,医术通神,一手金针,有与阎王夺命之能。
然而,回应这份热切的,依旧是三郎君一个轻微的颔首。
那动作轻描淡写,甚至比方才还要淡漠几分。
他的脸上寻不到半分喜悦或期待,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得宛如千年古井,既映不出陈留先生的热切,也照不进“云先生”这束希望之光。
仿佛,希望与失望,对他而言,早已是同一回事。
陈留先生眼中的火苗,在这份极致的平静面前,又一次摇曳着熄灭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了又一声无形的叹息。
书房里的气氛,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
他似乎终于放弃了这个话题。
从随身的木匣中,取出几件用锦缎包裹得极为妥帖之物。
随着他郑重地将锦缎一层层解开,我的视线也凝聚了过去。
那是几张尺幅不大的小像。
画师的技艺极高,用细腻的笔触,在特制的纸上勾勒出了几位女子的容颜。
她们无一不是云鬓高耸,衣饰华贵,眉眼间带着被精心教养出来的端庄与秀雅。
那是真正的名门贵女,一举一动,都透着世家大族百年沉淀下来的风范。
我的心,骤然一沉。
我明白了。
“这是王太傅家的嫡孙女,知书达理,性情温婉。”陈留先生将第一张小像推到三郎君面前。
“这位是史部尚书家的崔氏女,容貌出众,才名远播。”
“这位是工部尚书家的郑氏女,心思灵巧,于算学格物一道颇有天赋。”
“还有这位,大将军萧家的幺女,将门虎女,英气飒爽,不输男儿。”
陈留先生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缓缓流淌,每介绍一位,都像是在评估一件价值连城的货物。她们的家世、品性、才貌,都被凝练成一句句简短的评语,摆在了三郎君的面前,供他挑选。
我的呼吸,在阴影中变得更加微不可闻。
原来,这次去京师,不仅仅是为了朝中的事务。
更重要的,是为了议亲。
也是,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三郎君早已到了议亲的年纪。
定下亲事,过两年,便该大婚了。
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飞速运转。
王氏,文官之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联姻,于三郎君在文臣中的地位大有裨益。
但王太傅此人,素以老谋深算着称,王氏女的“温婉”,是真是假,是助力还是掣肘,尚未可知。
崔氏,同宗联姻,能帮助三郎君巩固在崔氏内部的影响力。但这也意味着,无法开拓新的外部支持。对于如今派系林立的京师局势而言,这或许过于保守。
郑氏,扎根北方的老派士族,其家族不仅在朝中身居高位,更掌握着天下闻名的兵器工坊。联姻郑氏,等于掌握了源源不断的财力与精良的军备支持,这是比任何虚名都更为实在的倚仗。但郑家虽为士族,行事却带有商贾之风,与清流文臣素有隔阂,且私造兵器,本就是朝廷大忌,同样会招致圣上的猜忌。
萧氏,手握兵权的将门。这无疑是最具诱惑力,也最危险的选择。若能得军方支持,三郎君在京师的根基将稳如泰山。但,功高震主,与将门过从甚密,也最容易引来当今圣上的猜忌。
这哪里是议亲?这分明是一场以婚姻为名的政治博弈。
每一张温柔娴静的笑脸背后,都牵扯着一个庞大的家族,无数的利益纠葛,以及波谲云诡的朝堂风云。而三郎君,就是那个执棋人。他未来的妻子,将是他棋盘上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是“车”,是“马”,还是能一招定乾坤的“帅”?
我忽然觉得有些讽刺。
就在不久前,陈留先生还当着三郎君的面,为我的“容色太盛”而顾虑,担心我作为一名潜伏的暗卫,会因为这张脸而过于引人注目,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转眼间,他却亲自将这些“容色”与“家世”都同样鼎盛的女子,如商品般陈列开来,送到了三郎君的面前。
原来,身份不同,容貌所代表的意义,便有云泥之别。
我的美,对于一个暗卫来说,是麻烦,是“不甚妥”,是需要被隐藏的累赘。
而她们的美,是资本,是家族荣耀的徽章,是这场政治联姻中不可或缺的筹码。
我这具身体里,那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对此感到一阵荒谬的冷笑。而我作为暗卫的理智,却在冷酷地分析着这其中的利弊。这两种思维在我脑中交织,让我对眼前这一幕的感受,比书房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复杂,也更加清醒。
最后,陈留先生的手指,轻轻在王氏女那张小像上点了一点。
画上的女子,有着一双极为漂亮的娥眉,弯弯的,像新月,眼中含着一汪秋水,脉脉不得语。她的“温婉”被画师描摹得淋漓尽致,仿佛能透过纸张,散发出淡淡的兰花香气。
“王家,是目前最好的选择。”陈留先生沉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王太傅虽老谋深算,但也最重规矩。只要我们行事稳妥,他便是最稳固的盟友。萧氏太险,郑氏太深,崔氏太窄,唯有王家,可助郎君在局势上站稳脚跟,徐图后计。”
三郎君没有看那张小像。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失了温度的清茶上。
袅袅的白气已经散尽,只剩下一杯澄澈的、微黄的液体,安静地待在杯中。
良久,他才抬起眼,看向陈留先生,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微笑,不置可否。
看着他那抹淡漠的笑意,我心中陡然一清。
我只看到了那些女子是筹码,是工具,却忘了在这场名为议亲的博弈中,他又何尝不是被推上棋盘的另一颗棋子?
以三郎君的心高气傲,势必不会接受这样一场身不由己的安排。
果然,三郎君说:“此事言之过早。到了京师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