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猎之期,终究如约而至。
天光未亮,晨雾尚浓,我已起身服侍三郎君盥洗完毕。
然后换上侍卫服,戴上雁回的面具,重新回到三郎君面前。
“走吧。”他轻声说道,
我陪三郎君乘同一辆车。
雁回则负责驾车。
他今日戴上了那张林昭做的相貌极为普通的青年男子的面具。
雁回稳稳地扬起马鞭,马车辚辚启动。
后面还跟了一辆崔府的仆役车,载着三郎君的备用衣物和一些茶点,由两个机灵的小厮看管。
这排场,在京师贵族中,算得上是简朴至极了。
然而,这份简朴与清静,很快就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
“哎,等等我!珉郎君,等等我啊!”
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林昭那张俊朗带笑的脸探了进来。
他看起来神清气爽,一头长发用玉冠束着,衣着光鲜。
脸上的“热情”着实令人侧目。
他竟是早早地就堵在了崔家的门口候着。
三郎君睁开眼,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对于林昭的出现,他似乎并不意外。
毕竟,他那两位嫡出的兄长,昨夜便已提前赶赴萧将军的望霞庄。
想必是去巴结讨好各路权贵了。
林昭今日选择避开那些人,转而与我们同行,倒也显得顺理成章。
三郎君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算是允了。
林昭立刻眉开眼笑地钻了进来,毫不客气地挤在我身边坐下,他自己的那辆马车则不远不近地跟在了我们后头。
“给!”
他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尚带着热气的油纸包,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
“千香楼新出的桂花栗子糕,我特地绕路去买的,热乎着呢!快尝尝,上次不是给你说过他们家点心好吃吗?”
他语气轻快,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我一怔,上次?
哦,我想起了上次游河后在路上买的那包点心。
纸包散发着甜糯的香气,在这微凉的清晨里,显得格外诱人。
我下意识地看向三郎君,他朝我微微颔首。
三郎君在这些小事上,总是很纵容我。
得到了许可,我打开纸包。
里面是几块精致小巧的糕点,上面还点缀着金黄的桂花。
我捏起一小块放入口中,栗子泥的绵密和桂花的清甜瞬间在味蕾上化开,果然是难得的美味。我很快地又吃了两块,然后便迅速地将油纸包重新包好,收入怀中。
我重新坐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如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安静地陪坐在侧。
林昭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转过头,开始兴致勃勃地与三郎君说起城中近来发生的各种趣闻轶事,从哪家公子斗鸡输了座宅子,到哪位御史又上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奏折,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三郎君只是偶尔“嗯”一声,或是淡淡一笑。
大多数时候都在闭目倾听,任由林昭一个人唱着独角戏。
说着,林昭话锋一转,压低了些声音,带上了几分说秘闻的神秘感。
“对了,郑家那事你听说了吗?就是为了城西水闸,要拆了先皇御赐给那守节烈女的乌沉木牌坊。啧啧,那可是上好的乌沉木,据说郑家想用普通柏木换,烈女后人哭告无门。这事本是压着的,不知怎的,前两日一下就在城里传开了,说郑家‘与死人争利,失信于天下’。如今主管此事的工部郑尚书出门,轿子都快被百姓的口水淹了。”
他说得绘声绘色,三郎君一直微闭的眼帘,却在听到“乌沉木”三字时,几不可查地动了动,脸上掠过一丝若有所思。
而我的心,却骤然一紧。
这件事,我再清楚不过。
当初,正是三郎君看准了郑家贪婪,又恰逢民心可用,才命我将此事稍稍“泄露”给几个最爱搬弄是非的言官和说书人。我本以为这颗石子投下,要许久才能见到涟漪,没想到,京师这潭深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湍急,只几日功夫,便已掀起了能将郑家淹没的巨浪。
三郎君没有接话,只任由那份思索在眉宇间沉淀。
我自然也缄口不言,将这份惊澜压回心底。
马车辚辚,平稳地驶出京师厚重的城门,官道渐渐开阔起来。
萧将军的围猎庄园,名为“望霞庄”,位于京师郊外三十里处的一片广袤山林之中。
据说,那整片山脉,都是当今圣人感念萧将军戍边平乱的赫赫战功,特意赏赐的私产。
取了个“望霞”的文雅名字,内里却是不折不扣的猛兽囚笼。
平日里,那里是萧将军与朝中武将权贵交际往来、赛马射箭的休闲场所。
但暗地里,那也是他用作小规模练兵、磨砺心腹爪牙的私家校场。
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身边正兴致勃勃说着城中趣闻的林昭,心里的疑云却越来越重。
以林昭这般爱凑热闹的性子,昨晚那场在望霞庄提前举办的夜宴,他没有理由不去。
更何况,那个何允修,既然通过他向三郎君递话,表现得如此热络,他不是更应该陪在何允修身边,提前去庄园里打点关系吗?为何他偏偏没去,反而一大早跑来与我们同行?
还铺垫了这么多话题,里边到底哪件事,会与今日宴会相关呢?
他这番反常的举动,让我不得不深思。
莫非,他只是怕三郎君会临阵退缩,不去参加这次围猎不成?
所以特意跑来“押送”?
那么,昨晚提前去了望霞庄的,究竟都有哪些人?
我不禁开始在脑海中勾勒那幅画面。
三郎君没去,但他的那两位兄长,崔家大郎和二郎,却是早早地就去了。
以他们那急功近利、眼高于顶又城府不算老道的性子,恐怕在昨夜的酒宴上,早已被人灌得酩酊大醉。在那些老谋深算的权贵面前,他们就像两只被剥光了毛的雏鸡,该说的,不该说的,恐怕早就被套了个底朝天。
何允修……他会不会昨晚就已经在望霞庄,并且已经拿我方阵营里最薄弱的环节——那两位草包兄长——下手了?
这个名字在我的舌尖下无声地滚动。
我再次想起了昨夜收到的那份关于他的密报,上面的寥寥数字:
“其人清冷,出手利落狠辣。”
一个能让鬼都见了发愁的人。
这样的人,要么是阎罗,要么是疯子。
他的“友好”,就像是毒蛇在发动攻击前,那过于安静的盘踞姿态吧。
看来这是个棘手的对手,必须打醒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
这样一来,前方的望霞庄,就不仅仅是萧将军的虎穴,更可能盘踞着何允修这条毒蛇。
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在脑中飞速推演各种可能性。
忽然,我感觉到身下的马车速度骤然放缓,平稳的行驶变得颠簸了一下,最终缓缓停了下来。
车厢外,一个清朗有礼的男子声音,传了进来。
“车上可是崔氏的珉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