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紧张。
这么快就直接预定了今晚的“小聚”?
这已经不是邀请,而是命令。
今晚的小聚,意味着三郎君将被带离公众视线,进入一个完全由萧将军掌控的环境。
在那里,没有世家礼仪作为遮掩,没有满座宾客作为屏障。
在那里,他是砧板上的鱼肉,而萧将军,是手握屠刀的庖丁。
今天,萧将军根本就没打算让郎君轻易离开这座庄园。
这座围猎的庄子,于飞鸟走兽是猎场,于郎君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精心布置的牢笼。
三郎君却依旧淡然自若。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玉箸,微微欠身,动作从容。
仿佛不是在回应一位手握重兵的将军,而是在与一位寻常友人闲谈。
“晚辈崔珉,见过将军。”
他的声音清越温润,在这肃杀的氛围中,松驰地安抚着人心。
“昨日身体抱恙,未能应将军之邀,实乃珉之憾事。
将军盛情,晚辈愧不敢当。
今夜若能得将军赐教一二,实乃三生有幸。”
他施施然地行礼,言辞滴水不漏。
既表达了歉意,又接下了话茬,姿态谦卑,却无半分谄媚之气。
郎君这一手太极推手,打得从容不迫。
他没有拒绝,因为他知道拒绝不了。
但他将“被命令”转化为了“求赐教”,从被动变为了主动。
萧将军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坐在那里,用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三郎君。
终于,他开口了。
“果然丰神俊朗,天人之姿,担得上如此才名!”
见面即夸赞,而且是极高的赞誉。
郎君只是淡然一笑,仿佛那“天人之姿”的赞美不过是清风拂面。
他不卑不亢,从容依旧地再次拱手。
“将军谬赞。不过是世人抬爱,愧不敢当。”
如此应对得体,又引来了将军一顿夸赞。
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欣赏后辈的宽厚长者,言语间满是赞许,甚至还关切地询问了几句郎君的身体状况。但我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
真正的考验,绝不会如此轻易结束。
果不其然。
这时,一旁的王长史躬身向前,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开了口。
“启禀将军,方才郎君们在偏厅以文会友,佳作频出。
其中,崔郎君与林家、何家的两位郎君,更是以画会友,各展所长,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盛况啊。”
萧将军果然露出了极大的兴趣,他身体微微前倾。
“哦?竟有此事?快,将那三幅画取来,让本将军也开开眼界!”
王长史立刻躬身领命,转身对侍从吩咐了几句。
很快,三名侍女手捧画卷,袅袅娜娜地走入堂中。
王长史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画卷,仿佛那里面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他示意侍女们在堂前空地上一字排开,然后亲手为首,缓缓展开了第一幅画卷。
紧接着是第二幅,第三幅。
三幅画,就那样静静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萧将军,这位执掌京畿兵权的男人,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或赞或贬。
他只是看着,那双在沙场上见过无数生死的眼睛,沉沉地盯着那三幅画。
时间一息一息地流逝,厅中熏香的烟气袅袅盘旋,却驱不散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
我身前三郎君的呼吸依旧平稳。
我心里那根弦却越绷越紧。
在这里,危险总是无形的。
它藏在每一句机锋里,每一个眼神中,甚至藏在这要命的沉默里。
萧将军在想什么?
他是在通过画风揣测郎君的心性?是在寻找画中可能隐藏的漏洞?
还是说,他根本不在意画本身,这只是他施加压力、观察郎君反应的一种手段?
这比一百个刺客埋伏在暗处更让我心惊胆战。
终于,萧将军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从画上缓缓移开。
他转向了身侧那位自始至终都含笑不语、仪态万方的将军夫人。
“夫人,你来瞧瞧。”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洪亮。
“我乃一介武夫,于这丹青一道,实在看不出什么门道。你帮我品鉴品鉴。”
这话一出,满座宾客中响起一阵极轻微的骚动,却又在瞬间彻底安静下来。
高明啊!我心中暗叹。
这哪里是“看不出门道”?
这分明是把一个滚烫的山芋,用轻飘飘的、无可指摘的方式,抛了出去。
他若夸了,便是为崔珉定了调子,承认了他的才华,这或许暂时不是他想做的。
他若贬了,又显得自己作为主人家气量狭小,打压一个有恙在身的晚辈,传出去不好听。
如今他自称“粗人”,将品鉴之权交给内宅夫人,看似谦逊,实则进可攻,退可守。
夫人的话,可以是他萧家的态度,也可以仅仅是妇道人家的个人喜好,全在他一念之间。
这一下,满座宾客,都在重新揣摩他的用意。
将军夫人闻言,温婉一笑,起身移步至画前。
她看得极细,比将军方才那审视的目光要柔和得多,带着真正的欣赏。
她时而凑近细观笔触,时而又退后几步端详全貌,频频点头。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我注意到,林昭的嘴角已经微微上扬。
何允修表现淡定,可是端起了酒杯,却迟迟没有送到唇边。
只有三郎君,依旧端坐。
他只是淡淡地看着将军夫人。
将军夫人欣赏完毕,并未当众开口发表任何评语。
她优雅地转身,回到座位,然后侧过身,凑到萧将军耳边,用一柄雅致的团扇掩着口,低声细语起来。
我看不见她的口型,听不清她的言语,只能盯着萧将军的表情,试图从他脸上任何一丝肌肉的牵动中,解读出那决定三郎君命运的判词。
随着夫人的诉说,萧将军的表情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他的眉毛先是微微蹙起,似乎是对什么感到了不解或是不悦。
紧接着,他的眉心又渐渐舒展开来,仿佛听到了一个有趣的解释。
随即,他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锐利的光,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的线索。
终于,夫人说完了。
她放下团扇,重新端坐,脸上恢复了那副温婉娴静的笑容,仿佛刚才只是与丈夫说了句再寻常不过的体己话。
而萧将军,他沉默了片刻,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三幅画。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