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微亮,我已收拾好所有情绪,一如既往地出现在三郎君的面前。
三郎君正临窗而坐,手中握着一卷书,却迟迟没有翻动。
我走上前,为他束发,更衣,每一个动作都娴熟如昔。
我的指尖刻意避开了与他肌肤的任何一丝非必要的碰触,呼吸也放得极轻,生怕一丝一毫的紊乱泄露了我内心的惊涛骇浪。
整个若水轩安静得只剩下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
“玉奴。”
三郎君忽然开口。
我为他整理衣襟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垂首应道。
“郎君。”
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窗外那一片被晨露打湿的翠竹上。
“昨日我所言,你可想好了?”
来了。
我心中默念。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
我缓缓后退一步,撩起衣摆,以一种无可挑剔的姿势伏跪于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板。
我将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低到尘埃里。
“玉奴斗胆,有一事相求。”
“说。”他只吐出一个字。
我深吸一口气,将早已在心中盘桓一夜的念头说了出来。
“玉奴愿追随郎君,助郎君完成心中大业。
只是……恳请郎君允我,待到尘埃落定那一日,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当我想要离去时,便可随时离去,不受任何拘束。”
这便是我,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奢侈的自由。
我不要金银,不要地位,那些都是束缚。
我只想要一个承诺,一个在未来某日,能够彻底挣脱这名为“玉奴”的枷锁,重新为自己而活的可能。
我可以不走。
但是我必须要拥有随时可以走的自由。
我伏在地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等待着他的宣判。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变得格外煎熬。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沉静如水,却又仿佛带着一种能够穿透骨血的审视。我不敢抬头,只能将自己缩得更紧。
许久,才听到他幽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便是如此吗?还有吗?”
他的反问让我心头一紧。
还有吗?他以为我会要什么?
封妻荫子般的赏赐?还是某种名分上的补偿?
我垂下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自嘲。
或许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我的要求实在太过虚无缥缈,也太过……不知好歹。
我定了定神,依旧维持着伏地的姿态。
“没有了。玉奴所求,仅此一桩,请郎君允准。”
又是片刻的沉默。
最终,他用那贯常的、淡淡的语气说了句。
“可以。”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是一纸契约,烙印在了这间安静的屋子里。
我叩首谢恩:“谢郎君。”
然后起身,退到一旁。
仿佛刚才那场关乎我未来命运的交涉,不过是日常请示中的寻常一桩。
自那日之后,三郎君待我与往日无异,似乎那惊心动魄的一夜,真的就此被抹去。
我也尽力扮演着自己合格的丫鬟和影卫角色,只是我们之间,终究是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让若水轩里的空气,时常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僵滞。
让我感到反常的,是林昭。
一连过去了七八日,林府的牛车都不曾出现在崔府门前。
这太不寻常了。
林昭那跳脱热忱的性子,自打三郎君返回京师以来,便恨不能日日都挂在崔府。
尤其是在经历了望霞山庄那般凶险的事件后,以他的风格,早就该第一时间冲过来,拉着三郎君的手,后怕不已地嘘寒问暖,再顺便吹嘘一番自己的“镇定自若”了。
可他没有来。一次都没有。
京师的秋日,天高云淡,可我心中却无端升起一股阴霾。
一个训练有素的影卫的直觉告诉我,这平静之下,必有暗流。
又过了几日,这份预感被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证实了。
那日午后,下人通报,玥娘子来访。
崔玥一身明媚的秋香色襦裙,像一只快活的黄鹂鸟。
一进门就叽叽喳喳地嚷了起来。
“我可早就想过来了!但我阿父说,珉兄长刚经历了大事,必定要好好休养,不让我来打扰,我这才忍了这么多天呢!”
她自顾自地在三郎君对面的坐席坐下,一双明亮的眼睛担忧地在他身上打量。
“珉兄长,你没事吧?那天在望霞山庄,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我回来后什么都不知道,只看到阿父的脸黑得像锅底,府里气氛紧张得不得了。
我不敢去问我那个冷冰冰的遥兄长,只能跑来问你了。”
我安静地为她奉上茶点,听着她喋喋不休。
她后知后觉地抱怨起来。
“现在想来,那天去庄园就觉得处处透着古怪,哪有人家的庄子,一步一岗,站的全是披甲的兵士呢?跟军营似的,一点雅趣都没有。”
然后她又开始挑剔望霞山庄的风景,说那里的山石太过嶙峋,失了秀美。
水榭的位置也不好,挡了风。
总之,是把那个不久前还让她新奇不已的地方,贬了个一无是处,好感全无。
换了往常,连三郎君都会被她这番孩子气的言论逗笑。
可是今日,我敏锐地察觉到,三郎君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甚至有几分心不在焉。
他的指节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着,目光飘忽,显然并未将玥娘子的话听进心里去。
这时,玥娘子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和不解。
“说起来也怪,去了趟望霞山庄,回来的人好像都倒霉了似的。
你们猜怎么着?那个林小郎君,就是那个话特别多的林昭,听说回去的第二天,不知被什么人给狠狠揍了一顿,这些天都躺在家里下不来床呢!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还好还好,珉兄长你们都平平安安的。”
她的话音未落,我端着茶壶的手猛地一滞,滚烫的茶水险些溅出。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瞬间窜了上来。
林昭,被打了?
玥娘子并未察觉我的异样,又絮絮叨叨说了些京中的趣闻,才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
她一走,我甚至来不及向三郎君请示,便立刻转身步入内室。
我点燃一炷特制的短香,这是我们情报网中最紧急的联络信号。
香烟袅袅升起,带着我心中无数的疑问,飘向了崔府之外那张无形的巨网。
是谁干的?在天子脚下,将一位朝中官员的独子打成重伤,这绝非等闲之辈所为。
是萧将军府的报复?还是其他政治对手的黑手?
这一切,是否与望霞山庄的凶险有关?
等待消息的过程是漫长的。
我站在窗前,看着天色由明转暗,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
终于,夜幕降临之时,一个暗影掠过,留下一张折纸。
我展开上面的字条。
字条上的字迹潦草而急促,内容在我脑中轰然炸响。
这是我们自己人,才可能查到的外人绝不可能知晓的真相。
打人者,雁回。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雁回!
字条上继续写着细节,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眼睛里。
那夜,雁回将林昭从家中带出,带到了城郊的树林。
他将林昭倒吊在树上,用浸了水的牛皮鞭,足足抽了一整夜。
皮鞭撕裂了林昭华贵的衣衫,在他背上留下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痕,深可见骨。
可最令人心惊的,是林昭的反应。
从头到尾,他硬是一声不吭,没有求饶,没有咒骂,只是死死地咬着牙,任由雁回一鞭接着一鞭的抽打。
一顿鞭笞过后,雁回又在他身上狠狠踹了几脚,这才像扔一件垃圾一样,将奄奄一息的林昭扔在了林府的大门前。
大理寺卿林崇见独子被打成这样,雷霆震怒,当即就要调动官府与家将,哪怕挖地三尺也要找出凶手。
可林昭拦下了他。
他躺在榻上,气息微弱,眼神却空洞得可怕,只是反复地说,是他自己闯了祸,是他害了人,别人打他这一顿,他心里才舒坦些,是他自己犯了错,全都是他的错。
说完,他便失魂落魄地望着帐顶,不言不语,吓得林崇以为他中了什么邪祟。
我拿着字条,指尖冰凉。
雁回,也知道了。
他狠狠地揍了一顿林昭。
林昭不敢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