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沉浸在对过往与未来的繁复思绪中,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喧嚣打断。
车轮滚滚,人声嘈杂,还有一道我再熟悉不过的大嗓门,像一把钝刀,划破了这山林间潜藏的死寂。
是林昭。
他到底还是追上来了。三郎君这一路刻意保持的速度,终究没能彻底甩掉他。
车队在我们的后方停下,扬起一片尘土。我眯起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支队伍。规模确实不小,瞧着比我们的人马还要多上几分,只是这阵仗,与其说是护卫森严的贵族出行,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场热闹的郊游。仆从们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依旧透着几分松弛,护卫们三三两两地聚着,虽也持着刀剑,但那站姿与神态,却少了我们这边深入骨髓的警惕。
我的目光如同梳篦,细细地从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掠过。
步伐是否沉稳,呼吸是否绵长,眼神是涣散还是凝聚。
这支队伍里,真正的练家子不多,能在那一触即发的瞬间冲锋陷阵、以一当十的,恐怕屈指可数。
大部分,都只是凑数的罢了。
但有几个人是例外。
我看见林昭从他那辆宽大的马车上跳下来,他身侧始终不离左右的两名护卫,步履轻盈,目光如鹰,周身的气息沉静如渊,显然是顶尖的高手。
而我的视线,更多地落在了另一辆马车上。
那是一辆极为考究的楠木马车,车壁上雕着细密繁复的卷草纹,四角悬挂的银铃在微风中纹丝不动,显然是塞了软木。车帘是厚重的织锦,密不透风地垂着,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这辆车的周围,簇拥着四名劲装护卫,他们的站位隐隐构成一个守护的阵型,神情比林昭身边的护卫还要凝重几分。
不必猜,那里面坐着的,定然是王氏嫡女王婉仪。
她就那样安静地待在车里,没有一丝声响,没有半点要下车见礼的意思。仿佛外面的一切喧嚣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被精心包裹的贵重器物,被护送着从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
这是真正的世家贵女远行时的姿态。
身份越是尊贵,姿态便越要低调,恨不得能化作空气,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尤其是在如今这般微妙的时局下,她的身份既是荣耀,也是一道随时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催命符。她与林昭一道,牵动着京师与岭南两股势力的神经,不想他们顺利抵达锦城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我正思忖间,林昭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已经冲到了我们车前。
“珉兄!我说你们跑那么快做什么!害得我们在后面没日没夜地追,连个安稳觉都没能睡上一宿!”
他几步跨到三郎君的车窗边,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稔的埋怨,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他身上那件昂贵的云纹锦袍沾满了风尘,头发也有些散乱,但那张俊朗的脸上,却洋溢着一种久违了的飞扬神采。
我的心微微一动。
自从望霞庄之后,他整个人都消沉了下去,沉默寡言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却没想到,这次离京南下,不过短短时日,他又变回了那个记忆中总是张扬跳脱的林家小郎君。
或许,是因为那辆马车里坐着王婉仪。
他需要快速换上防护色。
又或许,这大而化之、没心没肺的模样,本就是他最自在的保护色。
在这波诡谲的世间,一个看起来毫无城府、喜怒形于色的少年郎,总比一个心事重重、满腹算计的世家子弟,更容易活下去。
三郎君的车帘动也未动,只有他清冷淡漠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去到锦城,可以好好睡一觉。”
说完,他便再无声息。
片刻后,车厢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叩击,是示意车队继续出发的信号。
三郎君没有和林昭说任何关于前方山中有埋伏的事。
一个字都没有。
没有警告,没有提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暗示。
他就这样,在明知前方是龙潭虎穴的情况下,默认了林昭车队的汇入,然后,若无其事地,下令继续前进。
林昭嘿嘿笑了两声。
若无其事地转身招呼自己的车队跟上,嘴里还嚷嚷着:“跟紧点跟紧点,这回可不能再跟丢了!”
两支车队就这样合二为一,庞大的队伍重新启动,车轮碾压着碎石,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朝着那片我们早已探知、杀机四伏的山林,缓缓驶去。
我坐在车辕外侧,负责赶车的雁回恰好在此时抬起头,与我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只是一眼。
我们甚至不需要任何言语,便读懂了彼此眼中的一切。
那是多年并肩作战养成的默契,是对三郎君每一个决策背后冰冷逻辑的洞悉,是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最原始的感知。
我们瞬间一同进入了最高级别的警戒状态。
我的身体表面依旧维持着放松的姿态。
但我的内里,每一寸肌肉都已经绷紧,每一根神经都已调动起来。
我的呼吸变得微不可察,耳朵却在捕捉着周遭的一切声响——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不知名鸟雀的鸣叫,车轮下石子的碎裂声,甚至身后林昭的护卫们压低了声音的闲聊。
这些声音此刻在我的脑海里,被自动过滤、分析、归类。
哪些是正常的,哪些是反常的。
我能感觉到,我的血液流速在加快,我的五感被催发到了极致。我甚至能清晰地闻到空气中除了尘土与草木之外,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人类汗水和皮革兵甲的腥气。
那是埋伏者的味道。
他们就在那里,在前方某个视线的死角,在那些浓密的树冠之后,在那些嶙峋的岩石背后,像一群耐心的蜘蛛,静静等待着我们这支庞大的“猎物”,走进他们精心编织的罗网。
我们都已准备就绪。
车队仍在前进,林昭的队伍里甚至有人哼起了家乡的小调,轻松的调子在这寂静的山道中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讽刺。王婉仪那辆马车依旧沉默着,像一座移动的孤坟,不知里面的人是否也感知到了这平静之下,那令人窒息的杀意。
前方的道路开始收窄,两旁的山势愈发陡峭,高大的树木遮蔽了天光,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光与暗在地面上交织,形成无数诡异的斑块,像一只只窥伺的眼睛。
空气仿佛凝固了。
风停了。
鸟也不叫了。
那哼着小调的护卫,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歌声戛然而止。
世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寂,只剩下车轮单调的“咯吱”声,一下,又一下,像是为我们敲响的丧钟。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住前方百步之外的一处拐角。那里,是最佳的伏击点。
来了。
我的心底,清晰地浮现出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