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纵情畅游,不亦乐乎的时候,三郎君也会转头问我:
“你要不要也出去玩一会?有雁回在此,你尽可以出去逛逛。”
他声音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但我知道,这是他给予的许可。
一种无需言明,却心照不宣的纵容。
其实,即便没有三郎君这句吩咐,我也早已在无数个夜晚,将自己的身影融入了锦城的月色与灯火之中。我曾是暗夜的影子,习惯了在黑暗中呼吸、行走、观察。
白日里属于主人们的喧嚣,到了夜晚,便沉淀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机,那才是我熟悉且自在的领域。
我曾站在高高的望楼上,看过城西冶令坊冲天而起的淬火。
那是我见过最亮眼的火光,比星辰更炽热,比焰火更刚猛。
每一次巨大的铁锤砸下,火星便如金色的骤雨般爆开,映亮了匠人们古铜色的、汗水淋漓的脊背。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铁锈味和木炭的呛味,那是一种原始而磅礴的力量之美,是创造,也是毁灭。
我看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坯,在千锤百炼下逐渐成型,变成一柄利刃的雏形。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自己。我也是这样,从一块懵懂的顽铁,被命运的巨锤反复锻打,淬火,磨砺,最终成了一柄藏于鞘中的兵刃,锋利,也冰冷。
我也曾潜入城南临海的市集,那里是锦城最混杂的所在。
空气里混杂着浓郁的香料、腌渍鱼干和海水的咸腥气味。
高鼻深目的波斯商人,裹着头巾的昆仑奴,肤色黝黑的天竺僧侣,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在狭窄的街道上摩肩接踵。
货摊上堆满了各色货物:大食国的银器,林邑国的香料,还有一整张不知名猛兽的皮毛,斑斓得令人心悸。硕大浑圆的南海珍珠被装在木匣里,只有相熟的买家询问时,主人才会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条缝。我甚至在一个隐蔽的角落,看到有人在兜售活的、被关在笼子里的小猴子,它们有着忧郁而漆黑的眼睛。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异域的色彩,新奇,却也暗藏着不易觉察的危险。
每一个热情的笑容背后,都可能是一场精心计算的交易。
当然,我最常去的,还是城北榕树下那片心照不宣的交易地。
它没有名字,没有固定的摊位,只在特定的日子,随着夜幕降临而悄然“苏醒”。
去那里的人都戴着帷帽或以巾帕掩面,声音被刻意压低,像一群幽灵在交换着彼此的秘密。这里能找到一些被列为“妖言”的禁书,能听到某些官员私下宴饮时的秘闻,也能通过特定的门路,寻到能致人死地的毒物和罕见的兵刃。
我曾在一个摊位前驻足良久,那里摆着一把来自西域的弯刀,刀柄上镶嵌着绿松石,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卖主是个沙哑喉咙的老头,他告诉我,这刀饮过血,带着诅咒。
我只是笑了笑,没有买。我的手上,从不缺少饮血的利器。
这种地方是情报的交汇之所,也是欲望的渊薮。
我游走其间,像一条鱼回到熟悉的水域,辨别着每一丝暗流涌动的方向。
这里的信息,真假掺半,却往往比官府的邸报更能揭示这座城市的真相。
白日里,我偶尔也会换下那一身方便行动的劲装,穿上寻常男子的衣衫,去临水的酒肆坐坐。不喝那些世家子弟钟爱的高价清酒,只点一釜加了盐、姜同煮的茶汤,倚着雕花的窗棂,看江上船来船往,听水汽中弥漫开的南域小曲。
唱的是痴男怨女,是离合悲欢。那些柔软的、缠绵的调子,像无形的藤蔓,试图钻进我心里的缝隙。有那么一瞬间,我会恍惚,觉得自己也可以只是一个寻常的娘子,为了生计,或是为了某个情郎而烦忧。
可我终究不是。
无论我如何享受这片刻的闲暇,我始终谨守着一个暗卫的分寸。
每当三郎君有公务在身,需要接见南境各路官员时,我都会准时褪去那些属于“自我”的闲情逸致,重新变回那个沉默的、不起眼的影子,静静地立在他的身后。
我的目光会掠过那些前来拜见的官员,记住他们的脸,他们的神态,他们袍袖上最细微的褶皱,以及他们眼中一闪而过的、或贪婪、或敬畏、或算计的微光。
三郎君在锦城的日子,看似清闲,实则不然。
他与林昭、何琰他们的结交,是故友重逢的欢欣,也是未来政治同盟的奠基。
他看似放任郑弘与王婉仪的私会,是对有情人的恻隐,又何尝不是在向王家释放一种微妙的善意?我甚至觉得,他默许我四处游逛,是体恤,也是一种无声的指令——让我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个最真实的锦城,一个剥离了官方文书粉饰的、活生生的南境中枢。
所以,我看似自由,实则带着一根无形的锁链。
我的欢乐,我的观察,我所有的见闻,最终都会汇总成情报,呈递到他的面前。
可是,即便如此,我仍然无比珍视这段时光。
这是我穿越而来,成为“暗七”之后,第一次拥有大段完全属于我自己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在京师的那些日子,我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时刻准备着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每一次任务,都是一场生死考验。而在这里,在锦城,弓弦终于得以片刻的松弛。
我开始在这十足的时间空档里,奢侈地思考一些以往从不敢想的问题:
我的未来在哪里?当三郎君的大业功成,天下安定,我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拥有选择的权利?是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城,开一间小小的茶馆,看人来人往,听四方故事?还是……
我很快便晃了晃头,将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甩出脑海。
不必急于一时,在这个时代,我去过的城市还不够多呢。
未来,太过遥远,也太过虚无。对于一个随时可能为主人献出生命的人来说,思考未来,本身就是一种奢侈。
锦城,我以往在执行任务时,也曾来过数次。
但每一次,都像鬼魅般在夜色中穿行,行色匆匆。
有时是来取走一份密信,有时是来送达一个命令,有时……是来取走一个生命。
那时的锦城,于我而言,只是一个任务地点,是一张由街道、建筑和目标构成的冰冷地图。我明确地知道和我接头的人是谁,也时常在完成任务后,连对方的样貌都无需记下便转身离去。在三郎君那盘庞大到令人心惊的棋局里,我知道的不少,但永远无法窥见全局。
所以,我行事必须万分谨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就走错一格,满盘皆输,坏了三郎君的大事。
那时的我,与现在的我,截然不同。
如今,我第一次可以这样纵情地、以一个“游人”的身份,在一个城市里徜徉、玩乐。
我用双脚丈量它的每一寸土地,用双眼看尽它的繁华与阴暗,用味蕾品尝它的甜酸与苦辣。这一切,都源于我的主人,三郎君的纵容。
这种纵容,像一缕温暖的阳光,透过我心上常年紧闭的门缝,悄悄地照了进来。
它让我意识到,在“暗七”这个代号之下,还有一个叫做“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