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真没有直接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一个正帮主人费力推动一辆满载废弃齿轮板车的搬运小匠身上,那小匠汗如雨下,肌肉贲张。
“你看那只搬运小匠,它不够努力吗?”
白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迟疑地点了点头。
林真又指向一个正在疏通堵塞下水道入口的工人和他那浑身沾满污秽、却仍在努力工作的臭鼬泵:“他们呢?”
白雅再次点头。
“还有那个,一天演奏超过十个小时,手指都已变形的手风琴艺人,他不够努力吗?”
林真停下脚步,转过身,平静地看着白雅,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精致的表象。
“他们都很努力,甚至比许多养尊处优的人付出更多,但他们为何依然挣扎在生存的边缘,甚至失去栖身之所?”
“这不是个人努力与否的问题,白雅,这是系统性的绞索。
雷文市的繁华,吸吮着廉价的血肉,联盟和巨头公司垄断了几乎所有资源和上升通道,高昂到荒谬的租金、名目繁多的苛捐杂费、勉强糊口的工资、以及随时可能被更廉价的自动化机械或更听话的移民工人取代的威胁……
这些无形的锁链,一层层捆住了他们。
他们的努力,只是确保自己不被这座高速运转的齿轮城市甩出去碾碎,却无法让自己爬上去哪怕一格,这不是懒惰,这是系统性的无力感。”
他接着报出一串数字,来自刚才与烤饼摊主、以及几个匆匆路过、被他用一包烟搭上话的工人的零碎信息。
“白雅你看,一个物流中心搬运工,日薪40联盟币,工作14小时。市中心一碗最普通的拉面,10联盟币,合租一个需要通勤一小时以上的郊区破旧公寓单间,月租400联盟币。
精灵最便宜的食物,一天也要消耗10联盟币以上。
你算算,一场小病,一次意外,就能让他们瞬间跌入深渊,而联盟的救济门槛,高得离谱。”
冰冷而具体的数字,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都更有力量。
白雅哑口无言,她从未被如此直白地告知过另一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在她所接受的精英教育里,贫穷总是与个人能力、努力程度甚至道德水准挂钩。
她再次看向那些疲惫麻木的面孔,那些沾满油污的齿轮组和臭鼬泵,第一次意识到,那或许并非源于麻木不仁,而是无数次挣扎失败后的绝望死寂。
她的哈克龙似乎也感受到了训练家波动的情绪,轻轻用头蹭了蹭她的手,冰凉的鳞片带来一丝清醒。
阿健和小纹也沉默了,手中的美食失去了味道,他们来自底层,林真的话勾起了他们记忆深处相似的困顿与无力。
然而,接下来林真的行为更让白雅困惑。
他走到手风琴老人面前,静静听完他一首苍凉古老的曲子,然后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放下了一张远超过琴盒里所有硬币总额的纸币,这是一场值得的演出。
他找到休息的默剧演员,买了干净的饮用水和精灵食物,递给他和那只默默陪伴的哭哭面具。
他甚至走进昏暗潮湿的地下通道,给几个蜷缩在纸箱里的流浪者留下了足够他们几天吃住的钱。
一个老人激动得想要下跪,却被林真一把牢牢扶住胳膊,那力量坚定而不容抗拒。
“不必谢我,我不是神灵,也不是救世主。”林真的声音在通道里回响,清晰而冷静。
“我叫林真,一个普普通通的训练家,我帮助了你,但请你记住,我们之间是平等的。
今天你遇到困难我帮你,或许明天我需要帮助时,你也能记得伸出手。
我希望你,你们能明白一个道理,人人是平等的,而团结,才能让我们都在这个世道下活得稍微像个人。”
他不是一个一个地施舍,而是在传递一种陌生的理念
关于尊严,关于团结,关于底层人相互拉扯着求生的可能。
白雅看着他平静却坚定的侧影,心中的迷雾越来越浓。
她不明白,为何在这样一个本该轻松享乐的日子,林真总要执着于这些阴暗的角落,去做这些看似杯水车薪、毫无意义的事情。
世界的苦难无穷无尽,他一个人能改变什么?
终于,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街角,趁着阿健和小纹被一场精彩的三合一磁怪VS自爆磁怪对战吸引时,白雅忍不住问出了口,语气带着真正的不解。
“为什么?林真,你帮不了所有人的,这毫无意义。”
林真转过身,夕阳恰好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金边,但他的眼神却比夜色更深邃。
“正因为我知道我帮不了所有人,”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
“也正因为我没有能力立刻砸碎整个不公的巨轮,我才更要去做。
白雅,我不是在拯救他们,我是在播种。”
“播种?”
“嗯,播下希望的种子,播下互助的种子,播下‘我们或许可以联合起来做点什么’的种子。
今天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帮助,或许明天就能让一个人在最绝望的时候,选择再坚持一下,或许就能让他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选择站在他认为对的一边。
真正的力量,从来都是从这最卑微的土壤里,一点点生长出来的。
你以为革命是什么?是高高在上的演讲和华丽的口号吗?
不,革命是弯下腰,伸出手,把那些被车轮碾进泥里的人一个一个拉起来。
我过去在灰铁镇是这么做的,在武斗镇,在金黄市,在桧皮镇,在现在,在将来,在所有我能达到的地方,我皆会如此。”
白雅彻底怔住了,林真的话狠狠敲击在她过去十八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上。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道理,冰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感。
就在这时,林真的目光被角落里一个蹲着的男人吸引。
那人面前摆着几个外表粗糙,一看就是手工制作的烟花筒,眼神带着浑浊和绝望,身边一只瘦小的爆香猴正有气无力地抓挠着身上的毛,连鼻子冒出的火星都显得微弱。
林真让白雅先回避一会,接着他走过去,蹲下身,拿起一个烟花筒仔细看了看:“手艺不错,怎么卖?”
男人抬起头,愣了一下,随即苦涩地摇摇头。
“卖不掉的,先生,我这一个月没开出一单,现在没人看这个了,都去看那边大楼的灯光秀了,就是点哄小孩的玩意儿…”
“我不是小孩。”林真打断他,语气平淡却认真,“我给你500联盟币。”
男人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真。
“但这不是白给。”林真看着他,眼神锐利。
“今晚12点整,就在凯西酒店正门口,放一场你做得最好、最漂亮的烟花,这就是你的第一单生意,能做到吗?”
男人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濒死之人看到救命稻草的光芒。
“能,一定能!先生,谢谢您!谢谢您!”他激动得又想下跪。
林真再次伸手扶住他,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严厉。
“站直了,不许跪,这是生意,不是施舍。
我要看到你的烟花,准时,漂亮,这就是你的工作。”
“是,是!一定准时,一定最漂亮!”男人紧紧攥着那500联盟币,仿佛攥住了失而复得的尊严和全部希望。
他身边的爆香猴也似乎被感染,兴奋地吱吱叫了两声,鼻子喷出的火星变得明亮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