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员瘫在地上,像一滩烂泥,白大褂蹭满了灰尘和某种可疑的油渍。审讯室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脸上,照出一层虚脱的冷汗,眼镜片后的眼睛失了焦,不停地眨动,仿佛这样就能把眼前残酷的现实眨成一场噩梦。
林深没坐在桌子后面。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技术员对面,隔着一米多的距离,不远不近。赵建国抱着胳膊靠墙站着,像一堵沉默的、散发着怒气的墙。秦望舒坐在角落,膝盖上摊着记录本,笔尖悬着,随时准备落下。
空气里有种绷紧的、一触即碎的安静。
“姓名。”林深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念一份枯燥的报告。
技术员哆嗦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半天才挤出蚊子哼一样的声音:“周……周文斌。”
“年龄,职业。”
“三、三十六……电……电子设备维修……”周文斌声音发飘,眼神不敢看林深,只盯着自己膝盖前一块地砖的裂缝。
“那个地方,”林深朝门口的方向偏了偏头,意指那个废弃化工厂里的巢穴,“你待了多久?”
“三、三个月……可能四个月……我记不清了……”周文斌双手绞在一起,指关节捏得发白,“他们……他们找到我,说我技术好,给钱多,活儿也……也不难,就是维护那些机器,保证不停电,网络通畅……”
“他们是谁?”林深追问。
周文斌猛地摇头,幅度很大,几乎要把眼镜甩掉:“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都是网上联系,加密的聊天室,打钱也是走的虚拟币,层层转账……我……我就见过孙小雨,还有……还有那几个躺着的……”
“孙小雨怎么死的?”林深的问题陡然尖锐起来,像一把冰锥,直刺过去。
周文斌身体剧烈地一颤,整个人向后缩了缩,仿佛想躲进墙壁里。“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她那天傍晚回来,脸色就很难看,一句话不说,直接进了里间。我……我也没敢问。后来……后来我就听到里面没动静了,想着她可能睡了……一直到你们冲进来之前,我才发现……发现她……”
“你发现她的时候,房间里有什么异常?”秦望舒忽然轻声插话,她的声音平稳,像一道清流,稍微冲淡了一点周文斌的恐惧。
周文斌愣了一下,努力回忆:“异常?好像……好像她床头那个小的信号发射器……指示灯灭了。平时……平时那灯一直是绿的,微微闪……我以为是设备故障,还想进去看看,但又怕打扰她……”
信号发射器?是类似李默身上的那种共振芯片的发射端?
“那东西什么样?后来呢?”林深立刻问。
“就……就一个黑色的小方块,火柴盒大小,连着电源线。后来……后来你们就冲进来了,我……我就慌了,想删电脑里的东西……”周文斌越说声音越小。
“那几个躺着的人,怎么回事?”林深换了方向,“他们额头上贴的是什么?连到电脑上干什么?”
提到这个,周文斌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畏惧和困惑的表情。“那个……是‘接收器’。他们……他们是‘镜面’。”
“镜面?”林深捕捉到这个奇怪的词。
“嗯……”周文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似乎觉得解释起来很困难,“我也……不太懂。上头给的说明书很复杂,大概意思就是……他们的意识……或者说一部分脑活动,被……被‘引导’过,变得很……很单纯,很‘干净’,可以接收特定的指令和视觉信息,然后……然后通过那个电极片和电脑,把‘看’到的东西传回去……”
“传回去?传给谁?”赵建国忍不住开口,声音低沉。
“不……不知道……数据都是加密打包,自动上传到指定服务器的。我只负责保证设备和网络连接正常。”周文斌摇头,“他们……他们就像……像活的摄像头,可以远程‘借用’他们的眼睛看东西……孙小雨有时候会出去‘安装’新的‘镜面’,或者给已有的‘镜面’更换电池和补充营养液……”
活体摄像头?远程借用视觉?
这个描述让审讯室里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度。秦望舒的笔尖在记录本上停住了,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意。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普通犯罪的范畴,触及了人性最黑暗的禁区。
“怎么‘引导’的?用什么方法?”林深的声音更冷了。
“我……我不知道具体过程……只听孙小雨提过一句,好像……好像是结合了药物,还有……还有一套特殊的‘净化流程’,在……在像之前那个‘圣恩教会学校’一样的地方……”周文斌的声音越来越低,“被选中的人,精神上……先被打碎,然后……再按照‘模板’重新……塑造成‘镜面’……”
打碎,重塑。工具化。
林深想起了陈光宇书房里盖在尸体上的“赎罪”绸布,想起了地下室笔记本上那些绝望的涂画,想起了名单上“已转化”那三个冰冷的字。
一条完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链条逐渐清晰:陈光宇之类的伪君子负责前端“筛选”和初步“驯化”;“圣恩教会学校”是更深层次的“加工厂”;而像化工厂巢穴这样的地方,则是“成品”的“维护站”和“使用终端”。最终目标,是把活生生的人,变成没有自我意志、只会被动接收和传输信息的“镜面”,为“乌鸦”和“深渊”提供无所不在的“眼睛”。
“孙小雨是‘安装工’,你是‘维护员’。那谁是‘使用者’?谁在看这些‘镜面’传回去的东西?”林深盯着周文斌,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变化。
周文斌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茫然的恐惧:“‘引导者’……只有‘引导者’有权限调用‘镜面’的视觉流。我们……我们看不到。我们只负责保证‘镜子’不碎,画面清晰……”
“引导者?”林深想起了最后那条信息,“‘下一阶段,启动’,这个‘下一阶段’,是什么?‘引导者’在哪里?”
周文斌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级别很低,只知道按指令维护设备……‘下一阶段’……‘引导者’……这些词我都是第一次在最后那条信息里看到……”
审讯暂时陷入了僵局。周文斌的恐惧是真的,他知道的也确实有限,只是一个庞大黑暗机器上最微不足道、也最容易替换的螺丝钉。
林深示意将周文斌带下去。门关上后,审讯室里沉默了片刻。
“妈的,”赵建国狠狠啐了一口,一拳砸在墙上,“忙活半天,就逮住个拧螺丝的!那些真正的杂种,连根毛都没摸着!”
秦望舒合上记录本,声音清冷:“但至少我们知道了‘镜面’系统的存在和运作方式。这解释了为什么‘乌鸦’总能预判我们的行动,为什么李默能被精准绑架,为什么吴超被严密监控。他们有一张由活人构成的、隐蔽的监视网。”
“可孙小雨死了,‘镜面’被我们控制了,这张网不就破了吗?”赵建国问。
“破了一角而已。”林深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周文斌说,孙小雨负责‘安装’新的‘镜面’。这说明‘镜面’的数量可能远超我们的想象。化工厂那个,可能只是其中一个‘维护站’。而且……”
他转过身,眼神锐利:“最后那条信息说,‘催化剂’数据包已传输,‘深渊’已收到。这意味着,无论‘镜面’系统是否受损,他们可能已经拿到了他们更想要的东西——那份‘净化’名单,以及可能由李默或其他人身上获取的其他‘数据’。他们的目的,可能从一开始就不是单纯地监视,而是……收集。”
“收集什么?”赵建国皱眉。
“收集绝望,收集人性的弱点,收集可以被他们利用和‘转化’的‘资源’。”秦望舒接口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寒意,“然后,用于他们所谓的‘下一阶段’。”
下一阶段……那会是什么?更大规模的“转化”?更激进的社会“净化”?
未知带来的沉重压力,再次笼罩下来。
就在这时,林深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诺发来的信息,关于从化工厂巢穴电脑里恢复数据的初步发现。
“头儿,找到一个加密的‘镜面’登记簿。里面记录了十七个‘镜面’的代号、植入日期、最后活跃位置和状态。其中三个状态是‘休眠’(可能对应化工厂里那三个),四个是‘活动’,五个是‘待命’,还有五个……标注是‘丢失’或‘损坏’。”
十七个!已知的就有这么多!
“另外,”陈诺的下一条信息紧接着传来,“在孙小雨的个人加密存储区里,找到一个没来得及销毁的坐标记录,和一个代号‘K-73’的备注。坐标指向城南的一个地方——‘蓝海’网络数据托管中心的备用发电机房。时间……是明天下午两点。”
新的坐标!明天下午两点!
“‘K-73’……”林深念出这个代号。他想起了在地下室墙内金属片上发现的“K-73 | VULt-RIS-008”。这是任务编号?还是某种优先级标识?
难道孙小雨在死前,正在准备一次新的“安装”或“维护”任务?地点是数据中心的备用发电机房?那里通常守卫森严,但也是城市网络的关键节点之一……
“通知外勤组,立刻对‘蓝海’数据中心及其周边进行秘密侦查布控。调取该中心所有人员、访客记录,尤其是近期与电力、网络维护相关的。”林深快速下达指令,“陈诺,重点分析这个坐标和‘K-73’代号,看看能不能和之前的线索关联上。”
新的线索出现,像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指引着方向,却也可能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林深知道,他们与“乌鸦”和“深渊”的对抗,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加危险的层面。对方不再仅仅是隐藏和杀戮,他们开始展示一种系统性的、渗透和控制的能力。
而警方,必须在这面由活人血肉和扭曲科技构成的“镜子”里,找到那个藏在最深处的、真正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