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还在。”
妹妹那轻柔的三个字,彻底冲垮了张南竹心中那摇摇欲坠的堤坝。他那一直强撑着的、麻木的躯壳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他闭上眼,任由滚烫的泪水无声的汹涌而出,浸湿了衣襟,也浸湿了张百花的手背。
张百花没有劝阻,只是默默地握紧了他的手,任由他宣泄着那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痛。她知道,这泪水,是冰封的心开始融化的迹象。
自那日后,张南竹虽然依旧沉默,但不再是完全的封闭。他开始愿意走出房间,在听竹小苑里慢慢地散步,会坐在石凳上,看着院内那几株他当年亲手种下的青竹在风中摇曳,听着屋檐下风铃清脆的叮咚声。
他开始一点一点的回忆。
他想起了刚被捡回山门时,师尊用那脏兮兮的袖子笨拙地给他擦脸;想起了第一次成功施展清风咒卷走鸡腿后,师尊那气笑不得、追着他满山跑的身影;想起了在后山被师尊严厉喝止时,那背影中蕴含的沉重;想起了在山顶看万家灯火时,师尊眼中那罕见的、纯粹的温暖与眷恋;更想起了最后时刻,那燃烧的道火,那化作符文锁链的决绝,那一声“看看这万家灯火”的嘱托……
每一幕回忆,都带着清晰的痛楚,却也像是一把凿子,凿开了他冰封的情感,让那被压抑的悲伤、思念、甚至还有一丝被留下的怨怼,都缓缓流淌出来。
他不再抗拒这些情绪,只是静静感受着,如同一个旁观者,看着它们来了又走。
与此同时,他体内那因道心破碎而变得紊乱、濒临崩溃的混沌道基,也发生着奇异的变化。
原本平衡的混沌之气在崩溃后,并未像寻常修士道基受损那样彻底消散,而是化作了更加原始的、仿佛天地未开时的“太初粒子”。这些粒子不再试图强行融合、维持某种固定的形态,而是以一种更加自由、更加贴近本源的方式,在他破碎的经脉与识海中缓缓飘荡、沉浮。
它们不再冲突,不再暴走,只是存在着,如同宇宙初生时的星尘。
这是一种破而后立。破碎的,是之前他强行理解、模仿、构筑的混沌形态;而此刻重组的,是更加接近本质的、源自他自身血脉与灵魂的太初根基。
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但他忍受着,甚至主动引导着,以神念小心的呵护着那些脆弱的本源粒子,让它们依照某种内在的韵律,自行汇聚。
也正是在这缓慢的重塑中,在回忆的冲刷与众人无声的守护下,师尊最后那关于“守护”的教诲,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
守护……
不是为了什么宏大的六界安宁,不是为了什么虚无的天道正义。
师尊燃烧自己,守护的是这方天地赖以存在的根基,是这天地间亿兆生灵生存的权利,是那山下他最爱看的、吵吵嚷嚷却充满生机的——万家灯火。
而他张南竹想要守护的,又是什么?
他的目光,掠过窗外正在为他细心修剪花枝的妹妹百花;掠过院中虽然故作凶狠、却时刻警惕着周围的黑皇;掠过偶尔来访、放下猎物就走的牛壮实那憨厚却担忧的背影;掠过默默送来丹药、眼中情意深藏的绾绾;掠过每日在小苑外带来祥和禅音的无垢……
是了。
他的守护,很小,很具体。
就是眼前这些他在乎的人,这些给予他温暖、支撑着他没有彻底沉沦的人。就是师父用生命守护的、这片承载着他们喜怒哀乐的天地烟火。
这份守护之念,不再是一个空洞的口号,而是化作了无比坚定的目标,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他破碎神魂重组的方向,也为他那正在缓慢重组的太初道基,注入了第一缕坚实无比的“意”。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这天清晨,张南竹如同往常一样,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晨曦透过竹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一丝微弱却无比精纯、仿佛蕴含着开天辟地之初奥秘的灰色气流,如同拥有生命般,悄然浮现,萦绕流转。
那是一种更加内敛、仿佛能包容万物、也能衍化万物的——太初本源。
他体内的道基,已然以一种全新的、更加稳固和强大的方式,初步重塑。
他抬起头,望向东方那轮冲破云层、喷薄而出的朝阳。阳光照亮了他消瘦却不再憔悴的脸庞,也照亮了他那双许久未曾真正映照过世界的眼眸。
那眼中,曾经顽劣跳脱的光芒已然沉淀,曾经被悲痛淹没的空洞已然消散。
那是一种如同历经劫火淬炼、深潭之水般的——沉静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