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符箓坊像一架被无形之手拧紧了发条的钟表,每一个齿轮都咬合得异常紧密,发出一种近乎压抑的精准声响。陈小凡穿梭其间,眼神比往常更锐利,却也更深沉。他不再仅仅是观察,更像是在确认,确认每一处关节是否还灵活,每一根“缆绳”是否还结实。
赵德柱抱怨了几句某种用来增加符纸韧性的“胶藤汁”价格又涨了,陈小凡默默记下,次日便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批品质稍次但价格低廉的替代品,混入其中,效果竟也差强人意。柳芸绘制岩甲符时,对灵力的消耗似乎比平日更大,脸色有些微的发白,陈小凡不动声色地将坊里仅存的几块能快速恢复灵力的“暖玉”放在了她的案头,什么也没说。前堂的伙计发现,平日里需要反复催促才能补齐的货架,如今总是满的,连角落里积攒的、准备丢弃的符箓废料,也不知何时被清理一空。
一切都在“照旧”,甚至比“照旧”更好。但这“好”里,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绷紧了的劲儿。连最迟钝的学徒都感觉到,陈管事的话少了,眼神却重了,被他看一眼,手里的动作都不自觉地会更规矩几分。
陈小凡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做这些。那只是一种本能,像老农在暴雨前加固田埂,像野兽在雪季前囤积食物。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将这艘船的每一个缝隙,尽可能堵得更严实一些。
第三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下起了冰冷的秋雨,雨丝细密,敲打在瓦片上,淅淅沥沥,让本就压抑的气氛更添了几分湿重的寒意。
陈小凡刚清点完库房存量,正准备去前堂,就见陆衍从石屋中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沉淀着一片化不开的凝重。
“我需闭关几日。”陆衍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陈小凡耳中,也传入了附近几个竖起耳朵的伙计耳中,“坊内一应事务,由小凡暂代。”
没有解释,没有叮嘱,仿佛只是交代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但陈小凡的心,却猛地往下一沉,像是骤然踏空了一步。闭关?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闭关”二字背后真正的含义——坊主是要集中全部精力,应对那枚玉简带来的、迫在眉睫的危机!他将这偌大一个符箓坊,这几十口人,这所有的明枪暗箭,都压在了自己肩上!
一股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上他年轻的脊梁,让他呼吸都为之一窒。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问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雨腥气的冷空气,挺直了原本就站得笔直的身体,垂首应道:
“是,坊主。”
声音有些发干,却异常坚定。
陆衍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托付,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许。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转身,重新走回了那间仿佛与世隔绝的石屋,“咔哒”一声,从里面闩上了门。
那一声轻响,像是一道界限,将所有的风雨,都关在了门外,也关在了陈小凡一个人的世界里。
院子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雨打屋檐的单调声响。几个伙计面面相觑,目光最终都落在了陈小凡身上,带着茫然,不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陈小凡站在原地,感觉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像无数根细针,扎在他的皮肤上。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咚,咚,每一下都震得耳膜发聩。冷汗,悄无声息地从背脊渗出,浸湿了内衫。
他闭上眼,眼前闪过父亲那张泛黄的记录,闪过黑沼泽里那些亡命徒贪婪的眼神,闪过柳芸案头见底的玉盒,闪过赵德柱蹲在墙角抽烟时佝偻的背影……最后,定格在坊主转身关门时,那决绝而孤寂的背影上。
几息之后,他猛地睁开眼。眼底的慌乱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沉静。那沉静底下,是汹涌的暗流,却被一股更强大的意志死死压住。
他转过身,面向院子里那些惶惑不安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声音平稳,甚至比平时还要冷静几分:
“都愣着做什么?赵老,今日的符纸胚务必在午时前全部上架晾晒,雨天潮气重,注意把控火候。前堂,昨日烈风佣兵团预订的符箓清点装箱,午后我亲自送去。柳师姐那边……”他顿了顿,“任何人不得打扰。”
他的指令清晰,果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坊主的闭关,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切仍在掌控之中。
众人看着他沉静的脸,听着他平稳的语调,那悬浮不安的心,似乎找到了一点可以倚靠的实处。纷纷应了声,各自散开,重新投入到忙碌中去,只是那忙碌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郑重。
陈小凡看着恢复运转的院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抬步,走向前堂,脚步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
雨,还在下。无声的惊雷,已然炸响。
他现在是这艘船的临时舵手了。前方是迷雾,是暗礁,是未知的风暴。
他握紧了袖中那块冰冷的铁块,目光投向雨幕深处。
舵盘在手,唯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