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观。夜。白日里氤氲的草木清气，此刻被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湿冷所取代。风穿过竹林，不再是沙沙的低语，而是呜咽般的嘶鸣，卷起零落的枯叶，抽打在古朴的窗棂上，发出噼啪的碎响。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落的暴雨。观内深处，那间点着唯一一盏豆大油灯的静室，此刻更像一座漂浮在惊涛骇浪中的孤岛。
林泽盘膝坐在冰冷的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插进岩石的标枪。但他体内，却是一场山崩海啸！阿峰急促而愤怒的声音，仍在耳中微型通讯器里嘶吼，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赵霆动手了！资金链！他掐断了我们所有的输血管道！境外账户被冻结！金霄市内的影子投资人也……也他妈的集体反水了！‘泽曜’……完了！彻底完了！林泽！这就是你他妈信任那个女人的下场！小白！小白那边怎么样？他的‘钥匙’！快联系他！那是我们最后翻盘的……”
林泽猛地一拳砸在身下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指骨传来的剧痛让他混沌的头脑获得了一丝尖锐的清醒，也彻底掐断了阿峰那头绝望的咆哮。静室里死寂一片，只有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跳动，映着一张因极致的愤怒、失望和一种被背叛的剧痛而扭曲变形的脸。完了？就这么……完了？数月呕心沥血，步步为营，在刀尖上跳舞，在夜色会与星华大厦的阴影里周旋……竟在顷刻间，土崩瓦解！而这一切的源头……那个名字如同毒刺，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小雅！
“艮山不动，止念……止妄。” 老道苍老枯槁的声音，如同穿透万古的叹息，幽幽响起。他就坐在静室角落更深的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那双古井般的眸子，在昏灯下反射着微弱的、洞悉一切的光。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拨弄着面前小炭炉里几块将熄的红炭，炉上陶壶里的水，发出濒临沸腾前的、细碎而危险的嘶鸣。“怒火焚天，可照夜，亦可……自焚其身。林泽，汝心……如沸鼎，将倾矣。”
林泽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阴影中的老道，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压抑不住的狂暴戾气：“止念？止妄？！道长！我林氏百年基业，父母双亲性命，连同这数月心血！尽数葬送在那毒妇之手！你叫我……止念？！赵霆王某，此刻怕是在夜色会举杯相庆！你叫我……如何止妄？！”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裹挟着血沫迸出，饱含着滔天的恨意和不甘！
老道并未因他的暴怒而有丝毫动容，只是缓缓抬起眼皮，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林泽燃烧的怒火，直视他灵魂深处那片被仇恨烧灼得焦黑的荒原。“葬送者，非仅小雅之过。汝执复仇之念，炽盛如火，蒙蔽心窍，可曾见……星火燎原，焚毁几多无辜草木？”他枯枝般的手指，指向静室窗外，那被沉甸甸的黑暗和呜咽风声笼罩的、金霄区的方向。“‘泽曜’倾覆，大厦将崩。依附其枝蔓而生者，何止千百？员工失业，家庭断炊，此等‘坎水’之厄，因谁而起？汝复仇之‘离火’……可曾灼及这些……‘艮土’之下的蝼蚁？”
窗外，一道惨白的巨大闪电猛地撕裂了浓墨般的夜幕！瞬间将静室映照得如同森罗鬼域！林泽狰狞的面孔、老道枯槁的身影、墙上摇曳扭曲的壁画……一切都在那刺目的、毫无温度的光芒下无所遁形！紧随闪电之后，是一声沉闷得仿佛大地都在呻吟的滚雷，由远及近，轰隆隆碾过天际，最终在清虚观上空炸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雷声落下的刹那，静室那扇本就古旧的木门，仿佛承受不住这天地震怒的威压，竟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腥气，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灌满了小小的静室！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近熄灭，将室内本就扭曲的光影拉扯得更加鬼魅！
门口，站着一个人影。
是小雅。
她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又像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雷暴彻底撕碎了魂魄。浑身湿透，昂贵的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不住颤抖的轮廓。长发如同水草般黏在惨白如纸的脸上，雨水混合着泪水疯狂流淌。她赤着脚，沾满了泥泞和枯叶，站在门槛外冰冷的石阶上，脚下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水渍。那双曾经媚意横流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如同深渊般的空洞、绝望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她看着静室内的林泽，看着他那双被怒火和震惊点燃的、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没有解释，没有哀求，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身体在狂风冷雨中筛糠般颤抖，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深处滚动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绝望的呜咽。
林泽霍然起身！胸腔里那被老道话语短暂压制的滔天怒焰，在看到小雅这张脸的瞬间，如同被浇上了滚油，轰然炸裂！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星华大厦下的动摇！王某办公室里的交易！昨夜背巷中因她而起的死亡追杀！还有此刻“泽曜”的覆灭！小白……小白不知所踪、生死未卜！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背叛，所有的血与恨，此刻都汇聚成眼前这个如同水鬼般的女人！
“贱人！！” 一声饱含着血泪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嘶吼，从林泽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身形如电，一步便跨到了小雅面前！蒲团边，一柄他日常用来削水果、磨得雪亮的短匕，在昏灯下反射着窗外闪电残留的、令人心悸的寒芒！他几乎是本能地抄起了它！
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灼痛了他的掌心，也点燃了他眼中毁灭一切的疯狂！所有的道家玄理，所有的“艮山止念”，所有的道德挣扎，在这一刻被最原始的、被背叛的滔天怒火彻底焚毁！
“为了夜色会的逍遥？！为了王某那点肮脏的权柄？！你就把我们都卖了？！把小白也卖了？！说！！” 林泽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他手中的短匕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猛地抵在了小雅那湿透的、冰凉滑腻的脖颈之上！锋利的刃尖瞬间刺破了娇嫩的皮肤，一点刺目的猩红，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妖异花朵，顺着冰冷的雨水和汗液，蜿蜒而下！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跳动的颈脉，死亡的触感如此真实而冰冷！小雅的身体在林泽狂暴的怒焰和那柄索命利刃的逼迫下，猛地一僵！那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穿了笼罩她的麻木和空洞！求生的本能，混杂着排山倒海般的负罪感、恐惧感，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歇斯底里的绝望，如同火山般在她体内轰然爆发！
“啊——！！！” 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点的尖叫！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般剧烈地痉挛、挣扎！双手不顾一切地死死抓住林泽持刀的手腕，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她的头疯狂地向后仰去，试图远离那致命的刀锋，泪水、雨水和脖颈渗出的血水混在一起，在她惨白的脸上肆意横流！
“不是逍遥！不是！！” 小雅的声音尖利得如同鬼哭，带着彻底崩溃的哭腔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玉石俱焚般的嘶喊，“是债！是那千万的债！！像山一样！日日夜夜压着我！压垮了我爸！压死了我妈！！王某……王某他逼我！他用那债……像勒狗一样勒着我！！他……他在星华大厦……在夜色会……他摸我……他逼我……他逼我脱衣服……他说不听话……就让我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她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淋淋的肺腑里抠出来，混杂着巨大的屈辱、恐惧和无边的绝望！“他……他还说……要杀你！要杀小白！我……我怕！我怕你们死！！我怕……呜呜呜……”
她哭喊着，身体彻底瘫软下去，若不是林泽的手腕还被她的指甲死死抠着，几乎要跪倒在冰冷的石阶上。那嘶喊出来的真相，如同最污秽的脓血，带着令人窒息的腥臭，瞬间喷溅在林泽狂怒的火焰之上！
王某的逼迫！夜色会的屈辱！父母被债务逼死的惨剧！还有……那为了保护他们（林泽和小白）而做出的、绝望的、肮脏的妥协？！林泽脑中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炸弹！抵在小雅脖颈上的刀锋猛地一颤！那狂怒的火焰仿佛被一盆混杂着冰渣的血水狠狠浇下！发出刺耳的嗤嗤声！烧灼的剧痛中，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令人作呕的粘稠感！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张涕泪横流、因巨大的恐惧和屈辱而彻底扭曲的脸。那空洞绝望的眼睛深处，除了恐惧，似乎还残留着昨夜在星华大厦下，被他冰冷目光洞穿时，那一闪而逝的、微弱的、求救般的哀伤……她出卖了团队，出卖了小白，葬送了“泽曜”……可她……似乎也……被碾碎了？
“执念如火，盛极……则焚。” 老道那苍老平静的声音，如同穿越了惊雷与嘶吼的钟磬，再次在死寂的静室中响起，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刀刃向外，可斩仇雠。刀刃向内……斩的，却是己心之‘道’。林泽，汝手中刀，指向何处？指向那被‘坎水’淹没、身不由己的飘萍？还是指向……汝心中那座……名为‘复仇’的……艮山？”
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疯狂摇曳，将林泽和小雅紧紧纠缠、定格在生死边缘的身影，如同皮影戏般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那柄沾着血珠的短匕，悬停在离小雅颈动脉毫厘之处，微微颤抖。窗外的雷声，仿佛也在这灵魂拷问的瞬间，屏住了呼吸。是斩下去，让背叛者血溅五步？还是……放下这千钧之刀，面对那比复仇更复杂、更黑暗、也更令人绝望的……人性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