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觉得，自己参加区工作坊的后遗症，除了收获一堆年轻老师崇拜（或许也有不服）的目光和赵主任“再接再厉”的鼓励外，就是莫名其妙地背上了一个“教育界消防员”的兼职——哪里需要点哪里，哪里薄弱派林远。
工作坊结束没两天，他屁股还没在青云中学办公室的椅子上坐热，赵主任的电话又追了过来。
“林老师啊，讲得非常好！反响特别热烈！”赵主任开门就是一通表扬，夸得林远心里刚美滋滋地冒出个小泡泡，下一句话就直接把他这泡泡戳破了，“所以，区里经过研究，决定给你加加担子。红星中学，你知道吧？他们校长听了你的分享，非常感兴趣，诚挚邀请你过去做个交流，帮扶一下。”
红星中学？
林远脑子里立刻调出了关于这所学校的全部信息：位于区最边缘的城乡结合部，生源大多是周边务工人员子女和留守孩子，硬件条件差，师资力量薄弱，教学质量常年在本区……呃，稳居榜尾，属于那种开会时领导提到都会下意识加快语速、一笔带过的“困难户”。
去那里帮扶交流？林远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自己穿着印有“青云技术支援”的工装，扛着教育理论的“工具箱”，深入“教育贫困山区”的画面。
“赵主任，这……我这点三脚猫功夫，去红星中学，能行吗？”林远心里直打鼓，感觉自己那点“土法炼钢”的经验，在青云中学这种“城乡结合部升级版”还能扑腾几下，到了真正的“原生态”地带，怕不是要去搞笑了。
“哎，林老师，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啊！”赵主任语气不容置疑，“你的‘土方子’，说不定正好对症！就这么定了，时间安排在下周三上午，你准备一下，主要是跟老师们交流交流，如果方便，也可以上一节公开课，给他们打个样。”
挂掉电话，林远感觉自己像是被赶上架的鸭子，还是那种即将去给一群野生大鹅做游泳示范的家鸭。
“老林，又接到什么‘军令状’了？”张老师看他一脸生无可恋，端着杯子就溜达过来了。
“派我去红星中学帮扶交流，还要上公开课。”林远有气无力。
“红星中学？”张老师眼睛一亮，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八卦，“哟！那可是块‘硬骨头’！我跟你说，他们那的学生，可比你当年那个‘垃圾回收站’生猛多了！那是纯天然的‘放养型’，野性十足！你这套‘游戏化积分’，到了那儿，怕不是要对牛弹琴哦！”
陈雪倒是比较务实：“红星中学的条件确实比较艰苦，学生基础也差，林远你去了要多注意方式方法，别把咱们青云中学的模式生搬硬套。”
杨帆则充满了使命感：“林老师，这是区里对您的信任！也是我们青云中学辐射带动作用的体现！您一定能点燃那里的星星之火！”
林远看着这几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同事，只能报以苦笑。点燃星火？他别把自己那点家底给赔进去就不错了。
怀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心情，林远在周三早上，坐着区教育局安排的（有点破旧的）面包车，一路颠簸到了红星中学。
一下车，他就被眼前的景象稍微“震撼”了一下。校门是锈迹斑斑的铁门，操场是坑洼不平的土操场，唯一的篮球架歪歪斜斜，篮筐连网都没有。教学楼是几排老旧的平房，墙皮剥落得很有艺术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和……嗯，附近农田传来的、淳朴的自然气息。
红星中学的校长是位皮肤黝黑、身材精瘦、眼神里透着疲惫和朴实的中年汉子，姓牛。牛校长热情地握着林远的手，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骨头捏碎：“林老师！欢迎欢迎！可把您这尊大佛盼来了！我们这庙小，您多担待！”
寒暄过后，牛校长直接把他领到了初三（1）班的教室门口，压低声音说：“林老师，这是我们年级……呃，最有‘活力’的一个班。您要不……给他们上一课？让我们也开开眼？”
林远透过窗户往里一看，好家伙！教室里的课桌椅高低不齐，像是从各个历史时期收集来的文物。学生们倒是坐得挺满，但眼神各异，有好奇，有漠然，有挑衅，还有几个干脆趴在桌子上，用后脑勺对着讲台。整个教室弥漫着一种……类似于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与躁动。
这哪里是“最有活力”，这分明是“最不稳定因素集合体”啊！牛校长这哪是请他打样，这分明是让他来当“排爆兵”！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林远硬着头皮，抱着他那台贴满贴纸的笔记本，走进了教室。
“同学们好，我是来自青云中学的林老师，今天和大家一起上一节……”他话还没说完，后排一个剃着板寸、身材壮实的男生就吹了声口哨，阴阳怪气地接了一句：“一起上一节……催眠课吗？”
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哄笑。
林远心里“咯噔”一下，这开局，似曾相识啊！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反而笑了：“这位同学很幽默嘛！不过我今天带来的内容，可能不太适合睡觉。”
他打开电脑，连接投影（设备倒是有一台，但分辨率低得感人）。他今天准备的是一节历史课，讲的是“新航路开辟”。在青云中学，他可能会用航海游戏、宝藏地图之类的引入，但在这里，他临时改变了策略。
他没有放任何花哨的ppt，而是转身在黑板上，用粉笔画了一个极其简陋、比例失调的世界地图轮廓。
“同学们，在很久很久以前，比如……你们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的那个时候，”林远用最朴素的、拉家常的语气开口，“地球上的人，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出过自己住的那个村子，镇子。他们不知道世界有多大，以为天圆地方，以为海的尽头是瀑布，跳下去就没了。”
他指了指地图上的欧洲和亚洲：“这边的人，想吃点香料，比如咱们做菜用的花椒、八角什么的，贵得要死！为什么？因为要从这边（指亚洲）运过去，路太远了，还要被中间好多商人倒手加价。”
他又指了指地图上的美洲：“而这边呢，有好多的金子、银子、土豆、玉米，但这边的人自己也不知道，这边（指欧洲）的人更不知道。”
他放下粉笔，看着台下：“这时候，就有一些胆子特别大、不信邪的人，比如哥伦布、达伽马，他们就想：老子偏不信这个邪！万一地球是圆的呢？我往西边一直走，说不定就能走到东边！万一海上没有瀑布呢？说不定就能找到一条近路，发大财！”
他用词粗俗，语气却极其认真，像是在讲述一个隔壁村二狗子冒险发财的传奇故事。台下那些原本漠然、挑衅的眼神，渐渐被吸引了过来。就连那个吹口哨的板寸男生，也微微直起了身子。
“但是，出海容易吗？”林远话锋一转，“不容易！船破，吃的喝的都馊了，海上刮大风，船都快散架了！好多水手哭着喊着要回去，说再走下去就要喂鱼了！但是船长怎么办？”他模仿着船长的样子，叉着腰，粗着嗓子，“都给老子稳住！想想回去就能买大房子娶媳妇儿！想想那些香料和金子！拼了这一把！”
台下有学生忍不住笑出声。
“所以啊，同学们，”林远回到主题，用粉笔在地图上画出了几条航线，“这帮人的冒险，虽然初衷是为了赚钱，但客观上，他们把整个世界连起来了！才有了后来的世界贸易，才有了我们今天能吃到的土豆玉米，才知道地球真是圆的！”
他没有讲什么资本主义萌芽、世界市场形成这些术语，就是讲故事。讲航海的艰辛，讲发现的偶然，讲这个过程如何像一场豪赌，又如何改变了世界。
他甚至在讲到航海技术时，用教室里那个歪歪扭扭的扫把当船桅，用粉笔盒当罗盘，笨拙地演示着，引得孩子们哈哈大笑。
课堂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从沉闷躁动，变得活跃而专注。那些原本趴着的脑袋，也抬了起来，眼睛跟着林远和他手里的扫把转。
下课铃响的时候，不少学生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表情。
牛校长激动地走进来，紧紧握住林远的手：“林老师！神了！真是神了！我从来没见这帮小崽子这么认真听过历史课！您这课，太接地气了！比我们老师照着书本念，强一百倍！”
下午的交流环节，红星中学的老师们围坐一圈，眼神里不再是怀疑，而是热切和求知。他们问的都是最实际的问题：
“林老师，学生基础太差，根本听不懂怎么办？”
“家长不管，我们老师使劲有什么用？”
“学生厌学情绪严重，怎么调动积极性？”
林远没有空谈理论，他结合自己带7班的经历，分享了他如何“降低起点”、“寻找闪光点”、“借助同伴力量”、“用好家长群（哪怕只有少数家长配合）”等土办法。他讲得实在，没有高高在上的指导，只有同为一线教师的共鸣与探讨。
交流结束，牛校长和老师们一直把林远送到校门口，依依不舍。
“林老师，您以后可得常来啊！”
“您那些办法，我们试试！”
“谢谢您，林老师！给我们带来了新思路！”
坐上面包车，离开那片略显破败但充满生机的校园，林远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还在挥手的牛校长和老师们，心里感慨万千。
他忽然觉得，这次帮扶交流，与其说是他来“点燃星火”，不如说是这里的老师和孩子们，用他们的质朴和困境，点燃了他内心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教育，或许真的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高级”方法，只有是否“对症”的“合适”方法。在红星中学这片土地上，最华丽的课件，最高深的理论，可能都比不上一根充当船桅的扫把，和一个用乡亲们都能听懂的语言讲述的冒险故事。
他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杨帆发来的消息：“林老师，帮扶顺利吗？红星中学的‘星火’点燃了吗？”
林远笑了笑，回复道：
“星火一直都在。我只是……帮忙吹了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