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克林酒店带着一种略显疲惫的奢华感。Spw基金会的名字显然很好用,前台人员恭敬而高效地为他们办理了入住。
好在这次的房间都在同一层。
“你先好好休息,”花京院帮梅戴把简单的行李放进房间,关切地叮嘱道,“我们就在隔壁,有任何事随时叫我们。”
承太郎也站在门口,压了压帽檐,言简意赅地说:“别乱跑。”算是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梅戴点了点头,礼貌地回答道:“谢谢,我会的。”
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
吵闹被暂时隔绝在外,虽然墙壁并不能完全阻挡所有的声音——楼下街道的喧哗、隔壁房间模糊的动静、甚至水管里微弱的流水声依旧如同背景噪音般萦绕不去,但比起外面已经好了太多。
梅戴疲惫地坐在床边,缓了好一会儿,才感觉那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但感官过载带来的细微嗡鸣和不适感依旧存在,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包裹着他,阻碍着他与世界的正常接触。
这样下去可不行。
梅戴现在有点急需应对方法。
在打量房间内部装潢的时候,梅戴的目光落在床头柜那部老式的象牙色电话机上。
他深吸一口气,坐过去拿起听筒,然后颇为熟练地拨通了一长串经过加密转接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几声绵长的忙音,随后被一个清晰、专业且略显急促的年轻男声接起:“Spw基金会紧急联络处,编号608,请讲。”背景里隐约能听到纸张翻动和键盘敲击的声音。
“608先生,您安,我是梅戴·德拉梅尔。”梅戴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德拉梅尔先生。”对面的语气立刻变得有些且充满担忧,“根据信号显示您已在印度境内,但行程似乎耽搁在了加尔各,是出现了什么差错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关切,梅戴紧绷的心弦莫名松了一丝。
“发生了很多事……”他简略地带过,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自己的发丝,“关于行程耽搁的事……我的便携式录音分析装置在刚刚入境的时候就被偷了。不过现在我遇到了新的问题。”
梅戴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来描述这种诡异的状态:“我的感官神经系统……似乎出现了过度敏化。主要是听觉,我能接受到的声音信息都被放大了无数倍,难以过滤,这让我很难集中精神,甚至有些行动受阻。608先生可以帮我连线研究员们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编号608的接线员显然在消化这个信息,键盘敲击声变得密集起来,似乎是在调取资料或记录。
“感官过载……好的。我已经将情况升级,并为您转接技术研究部的霍金斯博士,他更了解这方面的支持需求。请稍等。”
一阵短暂的等待忙音后,一个略显苍老但思维清晰、语速很快的声音接了进来:“你好,梅戴。我是霍金斯。608说你的感官出了问题,严重敏化?具体描述一下,尤其是触发因素和耐受阈值的变化。”
梅戴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了自己的感受然后得到了反馈。
“……情况我了解了。”霍金斯博士的声音变得极其严肃,“这听起来像是某种极其剧烈的神经重塑或外源性刺激的后遗症……不过你丢失的装置里面其实也包含我们最新型号的生物传感器和微环境调节器。那本来是缓解你之前就存在的轻微感官失调的最佳方案,即使是现在这种情况,稍微调节一下也可以用……该死的小偷!”博士难得地骂了一句,显然对重要设备丢失感到痛心。
“我们现在正在紧急为你提供替代方案,还要给你补充一下录音设备。”博士接着快速说道,“特制的耳戴式声波过滤器是最优解,但这种东西需要从最近的分部调运,还需要根据你的特殊情况进行微调。即使动用紧急通道,送到瓦拉纳西也需要至少36个小时,更何况你们一直处于移动状态。”
36小时……梅戴闭上眼,感觉周围的噪音似乎又因为这个消息而放大了些许。
“听着,孩子,”霍金斯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种长辈式的无奈和安抚,“在支援到达前,你还需要自己想办法降低刺激。保持环境昏暗、避免嘈杂场所这些我就不多说了。还有一个……嗯,算是土办法,但可能有点用:去找一条当地那种厚实些的头巾,棉麻的最好,把头和耳朵稍微包裹一下。或许能帮你过滤掉一部分尖锐的声波和过强的光线。这办法很原始,但有时候物理隔绝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心理和生理缓解效果。”
用头巾……包裹起来?
梅戴微微挑眉,下意识地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对于一个习惯了通过精密设备来精确调控感知的研究员来说,这种近乎原始、蒙昧的方法听起来简直像是在开玩笑,带着一种无奈的滑稽感。
但是……
他听着电话那头博士诚恳甚至带着点歉意的建议,又感受了一下此刻即便在相对安静的房间里依旧清晰无比的各种细微声响带来的持续不断的压力。
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一丝极淡的、近乎苦涩的笑意无声地掠过梅戴的嘴角,最终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融入了电话的电流杂音中。
“……我明白了。”他轻声回答,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我会试试看。再次感谢您,霍金斯博士。”
“坚持住,孩子。物资到了后我们会和乔斯达先生联系的。”霍金斯博士又叮嘱了几句才挂断电话。
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梅戴缓缓放下电话,房间里各种被放大的细微声音再次清晰地涌入他的感知。梅戴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瓦拉纳西喧嚣而耀眼的街道。
看来,在支援到来之前,他不得不去尝试一下那种“土办法”了。
在出发之前梅戴稍微坐了一会儿,攒一些力气。
窗外的喧闹如同无形的潮水,即使隔着玻璃和墙壁,也持续不断地拍打着他过度敏感的神经。霍金斯博士的建议——尽管听起来有些无奈和原始——是目前唯一的途径可以让自己起码正常一点。
过了十几分钟后,梅戴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脚步还有些虚浮地走向门口。
他打开门稍微观望了一下,走廊里相对安静一些,但远处服务员推车的轮子声、某扇门内传来的模糊音乐声依旧清晰可辨。梅戴小心地带上房门,朝着楼梯口走去。
Spw基金会订的房间在二楼,梅戴为了避免使用可能发出更大噪音且空间封闭的电梯,他选择了楼梯。就在他扶着略显粗糙的木质扶手,一步一步下到二楼到一楼的楼梯转角时,上方传来一声门响,紧接着是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
“喂。”
梅戴停下脚步,抬起头向上看过去。承太郎正站在楼梯口,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那边走廊的光线,黑色的学生制服在相对明亮的楼梯间里格外醒目,手还搭在门把手上。
承太郎帽檐下的目光带着一丝审视,落在他身上。
应该是自己刚才的开门声惊动了就在隔壁房间的空条先生吧。
梅戴下意识想着。
“你要去哪?”承太郎走下几级台阶,来到梅戴所在的转角平台,和他面对面,帽檐下的眼睛扫过梅戴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和略显不稳的下盘,“花京院不是让你好好休息么。”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质问,更像是一种基于事实的确认,一如他一贯的直接。
梅戴没想到会刚好遇到他,稍微愣了一下,才轻轻笑着如实回答:“……我需要去买点东西。”
他顿了顿,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自己并非任性乱跑:“我的感官目前来说还是太敏感了。刚刚我和Spw的研究员联系,博士的建议是在专用设备送到前,可以试试用厚实的头巾包裹一下,做物理缓冲。”
他说出这个方法时,自己都觉得有点窘迫,从字面上来看这实在不像是一个Spw基金会成员该采取的措施。
而承太郎确实沉默了几秒,高大的身形站在楼梯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没有立刻发表评论,只是看着梅戴微微紧绷的肩膀,对空气中每一丝流动都过分警觉的眼神,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梅戴能感觉到那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几秒,梅戴猜测他似乎在评估自己的状态和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嗯。”承太郎发出一个惯用的音节,然后干脆地转身,“走吧。”
“……?”梅戴歪了歪头,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现在的样子一个人出去,怕不是走到半路就被噪音吵晕过去,或者被哪个不长眼的撞倒。”承太郎侧过头微微低头看着梅戴的深蓝色瞳孔,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而且你知道哪里卖那东西?还是说你觉得以现在的状态,能自己在那种地方挤来挤去?”
他竖起大拇指,指着窗外,那里传来着瓦拉纳西街头标志性的喧闹。
梅戴哑然。他确实不知道确切去哪里买,而且光是想象一下置身于那声浪和人群的旋涡中,就让他有点头皮发麻。
承太郎没等他回答,朝着花京院的房门方向抬了抬下巴,对站在原地的梅戴开口:“在这等着。”
然后承太郎走过去敲开花京院的门,言简意赅地交代:“我带他出去买点东西,很快回来。”
花京院探出头,看到站在楼梯口、还在笑着同他打招呼的梅戴和一脸“别多问”表情的承太郎,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好。需要我一起吗?”
“不用,”承太郎十分干脆地拒绝,“你看好地方。”他意有所指,无论是乔瑟夫的未归还是波鲁那雷夫带着那个可疑女人不知所踪,都需要有人留守接应。
花京院点了点头:“明白了,你们小心点。”
承太郎做好嘱咐后走回梅戴身边:“走了。”
走出酒店大门,热浪、声浪和浓郁得化不开的香料气味如同实质的墙壁般猛地撞了上来。梅戴呼吸一窒,伸手捞过自己的发丝。
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摩托车的喇叭声、铃声、人群的嘈杂声……瞬间放大了无数倍,疯狂地冲击着他的鼓膜和大脑,眼前斑斓跳跃的色彩也让他一阵眩晕。
“……吵死了。”承太郎皱着眉低声说了一句,不知道是在评论环境还是在说梅戴的状态。他不动声色地侧身,用自己高大的体格挡在了梅戴和涌过来的人流之间,隔开了最直接的冲击,“跟着,别走散了。”
接着他迈开步子,选择了一个看起来人流相对能通行的方向。梅戴努力集中精神,紧跟在他身后,前面那个比自己高出半个多头的背影像一艘能破开惊涛骇浪的船首,为他勉强开辟出一小片相对稳定的空间。
两个人融入了一条狭窄而拥挤的街道。
这里看样子是瓦拉纳西老城跳动的心脏之一。道路两旁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摊位,悬挂着的彩色布料、亮晶晶的金属器皿、成堆散发着浓烈气味的香料、鲜艳欲滴的水果和鲜花……几乎要溢到路中央来。
小贩们声嘶力竭地吆喝,手臂在空中挥舞,展示着他们的商品;牛慢悠悠地穿行其间,铃声叮当作响;行人不得不紧贴着摊位避让。
空气中混杂着焚香、茉莉花环、油炸食物、牲畜和汗水的气味,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
梅戴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沸腾的、五光十色的热汤里,每一秒都是对神经的极限考验。他不得不微微低下头,尽量减少视线摄入的信息量,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承太郎的步伐稳健,对周遭的喧闹似乎完全免疫,只是帽檐下的目光快速地扫过一个个售卖纺织品和衣物的摊位。他显然在寻找符合梅戴需求的东西。
终于,他在一个看起来堆满了各色棉麻织物的摊位前停下。摊主是一位裹着鲜艳纱丽的中年妇女,看到承太郎正朝着她这边走的时候就立刻热情地招呼起来,语速飞快地说着印地语和零星的英语单词。
承太郎没理会她的推销,直接指向摊位上叠放着的几种素色或带简单条纹的厚实棉布:“那个,看看。”
这时候梅戴抬起头,目光简单地掠过那些布料,最终直直停在一条头巾上。承太郎见梅戴没说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后,就连他也没忍住眼角一抽。
底色是饱和度极高的亮黄色,上面印满了密密麻麻、色彩斑斓、形态扭曲的象神图案,周围还镶着一圈俗气的亮紫色滚边……
摊主还在拿起几条其他颜色靓丽的头巾,抖开,喋喋不休地介绍着材质和价格,声音尖利。但即使那些头巾再怎么鲜艳,都没梅戴看上的这一条更艳。
就在梅戴准备伸手去拿那条堪称视觉灾难的头巾之前,他的手腕被承太郎握住。对此,承太郎什么都没说,只是拿起一条浅灰色的、质地看起来比较柔软密实的棉布头巾,递给梅戴:“这个。”
梅戴没有计较承太郎的阻挠,只是收回手,接过他手里的头巾。
布料入手的感觉比想象中粗糙一点,但厚度足够。他犹豫了一下,在摊主好奇的目光和承太郎平静的注视下,有些笨拙地将头巾裹在头上,试着遮住耳朵和部分额头。
世界并没有变得完全安静,但那种尖锐的、无所不在的声波穿刺感确实被削弱了一层,变成了更沉闷的、隔着什么的嗡响。刺目的光线也被过滤了一些。虽然离“舒适”还差得很远,但相比之前毫无防护的状态,已经是天壤之别。
他轻轻吁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一点,稍微感受了一下,然后对着承太郎点了点头:“……这个可以。”
承太郎没多话,直接转向摊主,用简单的英语和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始讨价还价。过程很短,承太郎的气势显然压过了摊主试图抬价的心思,很快以一个合理的价格成交。
离开喧闹的摊位区,承太郎没有立刻往回走,而是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些的小巷口。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吸了一口,白色的烟雾缓缓逸散,似乎也想驱散周遭过于浓烈的气味。
“好点了?”他问,目光看向远处喧闹的主街。
梅戴拉了拉头上的新头巾,感受着那层物理屏障带来的微弱却宝贵的缓冲,抬头微笑着回答:“好多了。没想到空条先生在砍价方面,造诣颇深啊。”
那是个有些笨拙的日语发音,不标准也不好听,运用的语境也不对。
“……这个词不是那样用的。”承太郎挑了挑眉,就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等到手里的烟抽完一根后,才带着梅戴穿过人流回到了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