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梅戴的声音很轻,但在有些吵闹的车里却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愣住了。
波鲁那雷夫擦头发的动作停住,乔瑟夫拿着药瓶的手僵在半空,阿布德尔从后视镜里投来惊讶的目光。
承太郎检查过滤器的动作也顿了顿,他抬起头,帽檐下的锐利目光直直看向梅戴的眼睛,大概是在确认这句话的真实性。
“真的吗,梅戴?”波鲁那雷夫第一个反应过来,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幸好被安全带拉着,他的思维一如既往地发散,“你能听见了?是因为水吗,还是因为那个过滤器坏掉的电击?”
乔瑟夫也凑近了一些,仔细看着梅戴的脸色和耳朵:“难道是冷水的刺激加上轻微的电流……意外地起到了某种疏通或刺激恢复的作用?”他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茬,试图用他并不专业的医学知识来解释。
阿布德尔则比较谨慎:“先别太激动,梅戴。可能是暂时的现象,还需要观察。而且过滤器坏了,接下来的路程……”
梅戴感受着双耳传来的、虽然依旧不佳但却真实了许多的听觉反馈,心中五味杂陈。
这次意外无疑带来了新的小麻烦——过滤器坏了——但也似乎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他想起了那个在巷子里消失的男孩,一种奇异的预感掠过心头,但这感觉稍纵即逝。
梅戴对着围过来的他们,努力露出一个安抚的、带着些许疲惫却又隐含希望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嗯……虽然还很模糊,但比之前好多了。”
承太郎将那个显然已经报废的过滤器用毛巾包好,放到一边,然后拿起干净的纱布,动作依旧利落却小心地开始为梅戴擦拭脸上和脖颈的水渍,并检查他左耳表面的伤口是否被水感染。
他的动作专注而沉稳,没有多说什么。
车辆继续向南行驶,车内的气氛因为梅戴听觉的意外好转而明朗了一些。
……
开罗南部的街巷,时间仿佛因为高温天气流淌得比北边缓慢许多。
阳光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将土黄色的墙体晒得滚烫,空气因为高温而微微扭曲,弥漫着干燥的尘土气息和某种古老石材被暴晒后散发的特殊味道。
波鲁那雷夫蹲在一处矮柱投下的狭窄阴影里,感觉自己快要被烤化了。
他头上滑稽地盖着梅戴那条浅灰色的头巾,边缘垂下来勉强遮挡住一些毒辣的阳光,但汗水依旧不断从额角滑落,浸湿了头巾和鬓角。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希望能多透一点气。
“该死的天气,真的超级热啊……从昨天起就没洗过澡,帅哥都要变成土鳖了。”他擦了擦身上的汗,低声嘟囔着,拿起旁边地上放着的一罐刚从路边小摊买来的、已经不那么冰凉的碳酸饮料,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
甜腻的液体暂时缓解了喉咙的灼烧感,却无法驱散周身黏腻的燥热。
就在波鲁那雷夫放下饮料罐,用手背抹去嘴角水渍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人影在他旁边的阴影边缘坐了下来。
波鲁那雷夫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看起来有些落魄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满脸风霜的皱纹,戴着一副廉价的、镜片有些划痕的墨镜。
他身上穿着件打满各色补丁的旧衣服,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手,从手掌到小臂都用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纱布厚厚地包裹着,像一截臃肿的白色棒槌一样。
男人坐下后,就没什么动静了,只是默默地待在阴影里,似乎也是在躲避酷暑,并没有要搭话的意思。
波鲁那雷夫看了他两眼,虽然觉得这人坐得离自己有点近,但想着可能只是巧合,公共地方嘛,也没太在意。
他往另一边稍微挪了挪屁股,想拉开点距离。
没想到,他刚挪开,那个补丁男也跟着默默挪动了一下,再次紧挨着他坐了下来。
波鲁那雷夫皱了皱眉,心里泛起一丝嘀咕,他又试着往旁边挪了一小段距离。
结果那补丁男如同影子一般,再次紧跟过来,几乎是贴着他坐下了!
这下波鲁那雷夫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他猛地转过头,瞪着那个墨镜男,湛蓝色的眼睛里燃起怒火,吼道:“喂!搞什么啊,你小子是故意找茬吗?!”
那补丁男被吼得一怔,随即也毫不客气地一把摘下了墨镜,露出一双浑浊却带着蛮横的眼睛,用更地道的方言,理直气壮地反呛回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波鲁那雷夫脸上:
“你缺根筋吧?臭洋鬼子!我是在叫你滚开啊!听不懂人话吗?这地方是你随便能坐的吗?像个乞丐一样蹲在这里,你有跟人报备过吗?!”
波鲁那雷夫被这一连串劈头盖脸的斥责骂得一愣一愣的,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报备?跟谁报备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因为奔波而沾满尘土的衣服,又摸了摸盖在头上、属于梅戴的灰色头巾,再看看对方那理直气壮、占据了绝对道理的模样,一股荒谬和憋屈感油然而生。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波鲁那雷夫被那人骂得一头雾水,正要发作,一个穿着朴素长袍、提着菜篮的本地老妇人恰好经过。
她看到波鲁那雷夫满头大汗地蹲在阴影里,头上盖着灰扑扑的头巾,身边还放着个喝了一半的廉价饮料罐,又看到旁边那个气势汹汹的补丁男,似乎误会了什么。
老妇人眼中流露出同情,她停下脚步,从怀里摸索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币,弯下腰,温和地塞到了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波鲁那雷夫手里,嘴里还念叨着几句祝福的话,然后便匆匆离开了。
“这是……?”波鲁那雷夫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钱,又抬头看看已经走远的老妇人,完全没搞懂这突如其来的“施舍”是怎么回事。
然而,旁边的补丁男看到这一幕,眼睛瞬间就红了,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波鲁那雷夫的手指都在打颤:“混蛋!你……你竟敢!”他声音尖厉,充满了被侵犯领地的愤怒,“这……这里可是我的地盘啊!可恶的洋鬼子!竟敢抢我的‘生意’!”
波鲁那雷夫这才隐约明白过来,原来这家伙是个职业乞丐,把自己当成了抢地盘的同行了?
这荒谬的认知让他哭笑不得,火气反而被这乌龙冲淡了一些,只剩下满心的无语。
就在这时,阿布德尔、承太郎和乔瑟夫从街角另一边走了过来,他们显然是完成了附近的探查,过来与波鲁那雷夫汇合。
“地盘……”看到波鲁那雷夫正和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对峙,手里还捏着两张钞票,都是一愣。
“喂,波鲁那雷夫,怎么回事?”阿布德尔快步上前,看了一眼那个怒气冲冲的补丁男,然后指着蹲在那边的波鲁那雷夫说道,“别傻坐在那里了,还有,快把钱给他。”
波鲁那雷夫听完,又看了看自己此刻的尊容,以及手里的钞票,顿时明白了七八分,才后知后觉:“这家伙难道是个乞丐?”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向那个补丁男,用流利而沉稳的阿拉伯语说道:
“不好意思,我的朋友不太清楚这边的规矩,我想这是个误会,并非有意冒犯你的。”阿布德尔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平和力量。
“那你怎么一开始不说清楚啊……”波鲁那雷夫撇撇嘴,然后把钱塞到了那个乞丐的手里了。
那补丁男接过钱,怒气稍平,他轻哼一声:“根据商业上的考虑,我是不能说话的。”
“在开罗这座城市里的乞丐也是有组织的,他们清楚地划分好地盘,拿工资干活。虽然奇怪,但没有这些规则,乞丐之间也会起纠纷的。”阿布德尔继续给波鲁那雷夫解释,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转向那个乞丐说道,“当然……像您这样的‘专业人士’确实有自己的惯例和地盘划分,我们尊重这一点。”
那人故作矜持地咳嗽了两声,喃喃着开始“反思”了起来:“切……不过这也太伤自尊了吧。难道假扮成落难的外国人反而更有赚头吗……要不我以后也试试看好了。”
忽然,他的目光凝固在阿布德尔脸上,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和不确定,咕哝了两句:“话说回来,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他凑近了些,仔细端详着阿布德尔的脸庞,尤其是那双沉稳睿智的眼睛。
补丁男的声音变得有些了然,语气也从之前的蛮横转为了一丝敬畏:“你不就是……阿布德尔先生吗,那位有名的占卜师?我听说,你为了躲避追杀,躲到日本去了啊。”
阿布德尔摆了摆手,表示不必在意:“是我。我就是看中你这个包打听,找你问点事。”然后他趁机拿出迪奥那座疑似藏身地的古老建筑照片,递到那个男人面前,语气诚恳地说 “我们正在寻找这座建筑,想知道照片中这座宅邸的所在地……而且这事非常急,能否请你帮我们这个忙?酬金肯定少不了你的。”
那补丁男接过照片,认真端详起来,然后他猛地将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破旧外袍一扯。
露出了里面一身剪裁合体、料子考究的干净西装和西裤。
他三两下扯掉手上伪装的脏纱布,露出一只完好无损、甚至戴着枚金戒指的手,又从旁边一个不起眼的破布袋里拿出一顶绅士帽戴上。
转眼间,一个落魄乞丐就变成了一个颇有派头的中年绅士。
“老子今天就翘班了。”他吹了声口哨,一辆一直静静停在街角阴影里的黑色豪华轿车缓缓驶了过来,他站在车旁,对阿布德尔颔了颔首说:“我保证在三小时内找出它,你们在这等着就好。”
说完,他利落地坐进车里,轿车无声地滑入狭窄的街道,迅速消失在前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直到车子没影了,波鲁那雷夫才猛地回过神,他眨巴着眼睛,左看看右看看,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我……我刚才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他甩了甩头,把刚才那魔幻的一幕暂时抛开,他忽然想起什么,环顾四周,疑惑地问道:“喂,话说回来……梅戴和伊奇他们两个到哪里去了?刚才不是还在一起的吗?”
经他这么一提醒,其他几人也才注意到,确实有一会儿没看到梅戴和那只总神出鬼没的小狗的身影了。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南部的阳光斜射过来,将建筑物的影子拉得老长,空气中的热浪似乎并未随着日头偏西而减弱多少。
四人待在相对阴凉的一处屋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波鲁那雷夫有些烦躁地踱着步,不时伸长脖子望向街道尽头,期盼着那辆黑色轿车的踪影。
“三个小时……这都过去快两个半小时了,那家伙不会是吹牛吧?”
“耐心点,波鲁那雷夫。”阿布德尔靠墙站着,双手环抱,目光沉静,“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像他那样的人,往往有着意想不到的效率和渠道。”
乔瑟夫则坐在一个废弃的石墩上,用一块手帕不停地擦着汗,喃喃道:“希望他真能带来好消息……不然我们可真像无头苍蝇了。”
承太郎靠着墙,帽檐压得很低,看不出表情,只是偶尔抬眼扫视一下周围环境,保持着惯有的警惕。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另一条小巷里转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印着本地文字纸杯,杯壁上凝结着冰凉的水珠。
是梅戴。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困惑,步伐不疾不徐,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走近了,众人才看到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杯看起来色彩鲜艳的本地甜饮料,大概是刚才在附近买的。
“哦!梅戴,你回来了!”波鲁那雷夫第一个注意到他,暂时抛开了对那个“乞丐”的抱怨,“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被哪个卖饮料的小贩拐跑了呢。”
梅戴走近,听到波鲁那雷夫的话,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带着些许歉意的笑容。
“只是去那边转了转,买了杯饮料。”他开口说道,声音清晰稳定,虽然可能还带着一丝久未充分使用的生涩,但无疑表明他的听觉已经基本恢复了,“顺便试试耳朵在嘈杂环境里的感觉,看样子……比预想中要好一些。”
阿布德尔关切地问道:“感觉怎么样?外面声音杂,会不会不舒服?”
梅戴轻轻摇了摇头:“还可以接受,有点吵,但能听清你们说话的感觉很好。”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高兴。
但梅戴随即环顾了一下四周,脸上刚刚放松的表情又染上了一丝疑惑,问道:“伊奇呢?它没和你们待在一起吗?”
波鲁那雷夫愣了一下,挠了挠头:“伊奇?它不是一直喜欢自己乱跑吗?我们以为它跟你在一起呢!”
乔瑟夫也站了起来:“怎么?你没和那小东西一起?”
梅戴的眉头微微蹙起摇了摇头,然后他回忆了一下才开口,语气中透出一丝不安:“没有。之前它确实跟着我,但后来好像被路边什么东西吸引,往南边那片更老的街区跑去了。我以为它会自己回来找你们。”
一股细微的紧张感在几人之间蔓延开来。
伊奇虽然特立独行,但在这种陌生且危险的环境下,它通常不会离开大部队太远或太久。
承太郎也站直了身体,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沉声问道:“它离开多久了?具体哪个方向?”
梅戴的眉头因努力回忆而微微蹙起,他抬起手臂,手指笔直地指向南边那片被烈日炙烤得有些扭曲的街景,语气带着不确定:“大概……快一个小时了。就是那个方向。”
阿布德尔原本环抱着的双臂缓缓放下,站直了身体。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重起来,浓密的眉毛紧紧锁住,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忧虑,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下巴:“那片区域……我们确实还没来得及仔细搜查,情况不明朗得很。”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众人,最终落回梅戴脸上,虽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唔……” 乔瑟夫沉吟着,脑袋微微偏向一侧,露出思索的表情,“不过,反过来想,那小家伙的鼻子和直觉,可是我们当中最顶尖的。它平时虽然懒散,但不会无缘无故脱离队伍这么久……”他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丝猜测,“会不会是……它真的发现了我们忽略的线索?”
“喂喂!就算它发现了什么,也不能让它一只狗去冒险啊。” 波鲁那雷夫几乎要跳起来,他双手挥舞着,脸上写满了不满,声音都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你们忘了之前那些稀奇古怪的替身攻击!万一伊奇又撞上了那种家伙怎么办,它再厉害也只是条狗诶。”
梅戴听后,居然还有心情向旁边的波鲁那雷夫晃晃手中还没喝几口的饮料杯,脸上恢复了惯有的温和笑意,但深蓝色的眼眸里却写满了决心。
“我去找它就好了。”他清晰地说道,“我对那个方向有点印象。你们留在这里等消息。”
“不行,太危险了!”阿布德尔立刻反对,“你耳朵刚好,一个人去万一出事……”
梅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我现在能听见,这样反而会更安全。”
承太郎沉默地看着梅戴,没有立刻表态。
他了解梅戴的性格,平时温和,但一旦涉及到同伴的安危,就会变得异常固执……而且,梅戴的观察力和冷静判断力确实是值得信赖的。
几秒僵持后,承太郎向前一步,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他这样的决定让其他人都愣了一下。
承太郎看向阿布德尔和乔瑟夫:“你们留在这里等那个‘乞丐’的消息。保持联系。”他又看向波鲁那雷夫,“波鲁那雷夫,你也留下,机动支援。”
波鲁那雷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承太郎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梅戴看向承太郎,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但随即轻轻地摇了摇头:“谢谢你,空条先生。但……还是留下吧,万一有情况,更需要有主要战斗力坐镇在这里。”
承太郎眉头微蹙,似乎在进行权衡。
梅戴再次强调,眼神坚定而清澈,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相信我。我会小心,找到伊奇就立刻和它一起回来。”
最终,承太郎缓缓点了点头,抬手压了下帽檐:“……保持警惕,如有任何发现不要贸然行动。”
“好。”梅戴答道,他不再耽搁,对众人点了点头,随即转身,步履坚定地朝着之前伊奇消失的那个方向,快步走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个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开罗古老街巷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