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在梅戴的意识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最后一点感知如同涟漪般消散的刹那,一道高大而熟悉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峦,轻柔地笼罩了他被血色与尘土覆盖的躯体。
承太郎蹲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被他做得异常缓慢,与他平日战斗中展现出的那种雷霆万钧的凌厉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生怕惊扰到什么似的谨慎。
他先是伸出手,目光落在蜷伏在梅戴腰侧、因伤痛和极致疲惫而昏睡过去的伊奇身上。
那小小的、黑白色的身躯软绵绵的,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抵抗的力量。
承太郎的手掌穿过伊奇的前肢下方,将它稳稳地托起,他没有丝毫犹豫,将伊奇稳妥地安置在自己敞开的校服口袋里,还细心地调整了一下位置,让那带着灰尘和血迹的绒毛能舒适地贴着内衬,只露出一个安静的、呼吸微弱的脑袋在外面。
做完这一切,他的视线才重新落回梅戴身上。
那目光深沉,如同暴风雨前平静却暗流汹涌的海面。
他弯下腰,一只手臂小心翼翼地穿过梅戴的颈后,另一只则探入他的膝弯之下。
当他的手臂接触到梅戴身体时,那透过衣物传来的异常冰冷的体温,以及指尖隐约感受到的绷带下凹凸不平的伤痕,让承太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蹙紧了一瞬,那蹙紧的速度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线条。
他屏住呼吸,调动起全身对力量的控制,极其平稳地将梅戴从冰冷的地面上抱了起来,整个过程中,承太郎都刻意避开了梅戴左臂那令人触目惊心的断口和左腿外侧狰狞的缺失,仿佛在搬运一片布满裂痕、濒临破碎的玻璃。
梅戴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结实的臂弯里,浅蓝色的长发如同被折断的水母触须,凌乱地垂落下来,随着承太郎起身的动作,发梢在空中划出微弱的弧线,晃动着。
他脸上的血迹已经被粗略擦拭过,但苍白取代了所有生机,那种毫无血色的白,在昏暗的光线下,刺痛着注视者的眼睛。
几乎就在他将梅戴稳稳抱入怀中的同一时刻,一个冷静、清晰到不容置疑的声音,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播,而是如同无形的烙印,直接出现在了刚刚跟随他赶到二楼、正焦急环顾四周的波鲁那雷夫的脑海深处——这是替身使者之间才能建立的意识桥梁。
他在这里,刚刚昏迷了。
承太郎的声音在波鲁那雷夫的意识里响起,语调平铺直叙,听不出任何波澜,仅仅是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然而,那信息传递的速度和优先性,却隐隐透露出某种不同寻常的关注。
不出所料,还是用了“寂静同化”,这个区域……把他们三个周围全部包裹住了。
波鲁那雷夫的目光立刻循着感应,牢牢锁定了承太郎怀中的梅戴。
看着他如同被风雨摧残后的残破模样,那惨白的脸色和空荡的左袖管,让波鲁那雷夫的心脏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痛。
但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甩了甩头,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现在,绝不是允许自己沉浸在悲伤和无力中的时刻。
波鲁那雷夫。
承太郎的指令没有丝毫延迟,简洁而有力,直接切入下一步行动。
你去背阿布德尔。我们先暂时离开这里。
他们刚刚在塔楼与dIo进行了第一次短暂却足以让人心悸的交手,那个该死的吸血鬼展现出的诡异能力和近乎不死的顽强特性,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任何速战速决的幻想。
在dIo那令人完全无法理解、能玩弄生命的能力面前,谨慎撤退,重新集结力量,是当前唯一明智的选择。
而撤退,自然就意味着绝不能抛下任何一位在二楼生死未卜的战友。
波鲁那雷夫重重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无需任何多余的言语,他大步奔向不远处倚靠在断裂墙壁边缘、依旧陷入深度昏迷的阿布德尔。
他弯下腰,小心而有力地将阿布德尔背到自己宽阔的背上,感受着好友那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呼吸拂过颈侧,心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是庆幸,是沉重,也是更加坚定的责任。
乔瑟夫已经先行一步离开这座阴森的宅邸,去联系Spw基金会寻求紧急支援和医疗救助。
花京院则早早守在二楼外侧,警惕地戒备着周围,确保他们撤退的路线畅通无阻。
承太郎抱着梅戴,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躯体那低于常人的体温和轻得过分的重量,以及那微弱却顽强的呼吸拂过他颈侧的触感。
他臂弯的力量不自觉地又调整了一下,让梅戴的脑袋能更安稳地靠在自己肩上,尽量避免任何可能加剧其痛苦的颠簸。
承太郎。
波鲁那雷夫的声音在链接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不仅仅是背负阿布德尔的重量,更是源于内心的焦灼。
梅戴他、他的伤……
他没有问完,似乎害怕听到更具体的描述。
承太郎抱着梅戴的手臂没有丝毫晃动,步伐稳健地跟在波鲁那雷夫侧后方,警惕着任何可能来自阴影处的袭击。
他的回应透过意识传来,依旧是那副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语调,但信息却给得明确。
失血过多,左臂肘下缺失,左腿外侧肌肉组织大面积撕裂性缺损。生命体征微弱,但“寂静同化”还在维持,说明他的潜意识还在战斗。
他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什么。
伊奇在他身边,也只是脱力和一些内伤,没有致命危险。
该死……!
波鲁那雷夫在意识里低吼了一声,充满了无力感。
如果我能再——
没有“如果”。
承太郎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活下来,就已经是胜利。后悔是浪费时间。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波鲁那雷夫开始蔓延的自责,但也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效果。
是啊,他分明知道、也告诫过自己现在并不是沉溺于“如果”的时候。
我知道……只是……
波鲁那雷夫深吸一口气,转换了话题。
dIo那家伙……他的能力,简直是个怪物!
我们能打倒他的。只要找到方法。任何替身都有其极限和弱点。
承太郎的回答简单至极,却蕴含着强大的、不容动摇的信念。
现在要做的就是专注眼前,离开这里,治好他们。
啊,说得对。
准备好了吗?
承太郎的声音再次于波鲁那雷夫的脑海深处响起,冷静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行动信号。
他抱着梅戴,步伐稳健地走到了那道被[亚空瘴气]撕裂、如今已化作巨大缺口的墙壁边缘。
淡淡的月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入,勾勒出他挺拔而决绝的剪影。
下方,宅邸外荒芜的地面在混合着暮光的夜色中隐约可见,带着逃离囚笼的自由与未知的风险。
随时可以!
波鲁那雷夫紧了紧背着阿布德尔的手臂,调整了一下重心,稳稳地站在承太郎身侧,眼神锐利地扫过下方的黑暗,确认着陆点的安全。
承太郎不再有丝毫犹豫。
他心念微动,甚至无需回头,那紫色魁梧、充满力量感的[白金之星]便如同最忠实的守护灵,悄然浮现在他身后。
替身的面容刚毅如岩石,此刻却奇异地收敛了所有战意与声息。
它没有发出标志性的战吼“欧拉”,只是沉默地、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臂般,朝着缺口边缘那些可能刮伤同伴或制造噪音的、残留的尖锐窗框和碎玻璃,挥出了迅捷而精准的一拳。
砰。
一声异常沉闷、仿佛被厚厚绒布包裹住的碎裂声响起。
那声音甫一出现,就如同水滴落入海绵,被周围某种无形的、贪婪的领域瞬间吸收、消弭殆尽,几乎没能传出他们几个人的范围。
玻璃碴和木屑随之簌簌落下,整个过程安静得诡异,仿佛一场默剧。
这正是梅戴在意识彻底沉沦前,凭借近乎本能的坚韧和最后一丝残存的精神力,顽强维持着的寂静同化的效果。
这个以他自身为中心展开的静音结界,在此刻成了他们秘密撤离的最大依仗,完美地吞噬了所有可能暴露行踪的声响,如同一层无形的庇护所,将他们与潜在的危险隔绝开来。
两人短暂地对视一眼,多次的并肩作战早已铸就了无需言语的默契。
承太郎率先行动,他抱紧怀中昏迷的梅戴,双腿微屈,随即如同划破稀薄夜色的鹰隼,纵身从缺口处一跃而下。
动作精准而充满力量,下落的轨迹稳定得惊人,落地时,他的膝盖巧妙地弯曲,最大程度地缓冲了冲击力,确保怀里的梅戴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额外的震荡。
波鲁那雷夫紧随其后,背着体型高大的阿布德尔,他的动作因负重而略显沉重,但依旧干脆利落。
他稳稳落地,没有发出任何一声轻微的闷响,因为这声音也同样被寂静同化的领域悄然吞噬。
早已在下方阴影中焦急等待的花京院立刻迎了上来。
看到承太郎和波鲁那雷夫都安然无恙,并且成功带回了重伤的同伴,他明显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些许。
然而,在花京院看清承太郎臂弯中梅戴那了无生气的苍白面容和残缺的手臂时,他脸上的凝重之色瞬间重新冻结,甚至更加深沉。
他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要开口催促,却惊愕地发现没有任何声音从自己喉咙里发出。
墨镜后那双紫罗兰色的眸子因诧异而微微睁大,随即立刻明悟,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敬佩,投向了静静躺在承太郎臂弯里的梅戴——大概也是他,在昏迷中依旧在守护着大家。
片刻的怔忡后,花京院抿紧了嘴唇,放弃了无用的发声,转而通过替身使者的意识连接,将信息清晰地传递了出去:
快走吧,乔斯达先生应该已经安排好了。
紧接着,花京院十分负责地、如同最警觉的哨兵,再次快速而仔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愈发深沉的夜色,确保没有不速之客被这无声的撤离所惊动。
没有片刻的停留,承太郎稳稳抱着梅戴,波鲁那雷夫背着阿布德尔,与负责断后和警戒的花京院一起,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迅速而无声地消失在dIo宅邸外围那片浓重的阴影之中,朝着与乔瑟夫约定的安全汇合点疾行而去。
在开罗的一处隐蔽安全屋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
临时改造的医疗区内,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像是倒计时的秒针,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门外走廊,或靠墙站立,或不安踱步的几人身上都多少带着战斗留下的、难以掩饰的疲惫。
沉默像厚重的帷幕笼罩着他们,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衣物摩擦的窸窣声点缀其间。
“该死……”波鲁那雷夫终于忍不住低咒出声,一拳轻轻砸在身边的墙壁上,又立刻意识到不能制造噪音而硬生生止住动作。他烦躁地抓了抓银发:“还要等多久?里面一点消息都没有。”
承太郎靠在对面的墙上,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看似放松,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真实的情绪。
“安静点,波鲁那雷夫。”低沉的声音从帽檐下传出,“急也没用。”
花京院靠在窗边,撩开百叶窗的一角向外望去,开罗的夜色深沉,远处城市零星的光点无法驱散逼近的危机感。
“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轻声说,紫色的眼眸里满是忧虑,“离日落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dIo在暗处,每拖延一分钟,他的优势就扩大一分。”
乔瑟夫双手紧握,指节泛白,他站在手术室门口最近的位置,眉头紧锁,岁月的皱纹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深刻。
“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道,像是在回答花京院,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但我们必须确定他们的状况。”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了。
穿着无菌服的医疗负责人走了出来,脸上带着长时间高度集中后的疲惫,他摘下眼镜,用力捏了捏鼻梁,这个动作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波鲁那雷夫一个箭步冲上前:“他们怎么样?”
医生深吸一口气,重新戴上眼镜,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每一张焦急的面孔,语气沉重地开口:“阿布德尔先生和那只叫伊奇的狗……情况类似。严重内出血,多处骨折,肌肉撕裂,更重要的是极度力竭,生命力消耗巨大。”他顿了顿,给出残酷的结论,“他们需要立即进行手术,并且之后需要至少数周的绝对静养。虽然以Spw的技术,为他们几个补上缺失的肢体并非难事,但……以现在的状态,别说再次战斗,就连移动都是致命的。”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
波鲁那雷夫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踉跄地后退了一步,承太郎扶住了他,帽檐下的眼神锐利地看向医生。
“那……梅戴呢?”乔瑟夫的声音干涩。
医生的表情更加凝重:“德拉梅尔先生的情况……更复杂,也更严峻一些。”他翻看着手中的病历板,“左腿外侧肌肉组织大面积缺失,伴随大量失血和周围神经不可逆的损伤。即使以我们Spw最先进的技术,进行多次修复手术和漫长的复健……”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直直看向乔瑟夫,一字一句地说道:“……他的腿,即使恢复到最好情况,也恐怕会留下残疾。行走功能将受到极大影响,可能需要终身借助拐杖或其他辅助工具。”
“残疾……?”波鲁那雷夫不敢置信地重复着这个词,声音颤抖,“你说梅戴他……以后可能……没法正常走路了吗?”
结论清晰而残酷地摆在面前。
阿布德尔、伊奇,重伤濒危,彻底退出战场。
梅戴,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付出了一条腿几乎报废的代价。
Spw的首席医生向乔瑟夫继续低声汇报时,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安:“……我们给他用了强效凝血剂和植入式镇痛泵。但最关键的是……一种代号‘凤凰泪’的实验性细胞活化剂。”他顿了顿,看向隔离病房的方向,“这就像给将熄的炭火泼上燃油,能强行激发他身体的潜能,获得短暂行动能力。但代价是……药效过后会造成不可逆的脏器负担,等于在透支他未来的生命。”
“当然,这只是一个强行吊命的法子,只要在药效期间妥善恢复,是不会有损伤的。”
……
房内,梅戴的意识在深海中沉浮。
起初,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钝痛,像被囚禁在永夜的海底。
但渐渐地,一些“声音”的印记,如同固执的深海热泉,开始冲破药物的屏蔽,在他意识的礁石上溅落——
有的是波鲁那雷夫嘶哑的怒吼,带着泣音:“撑住!梅戴!”
也有的是阿布德尔[红色魔术师]火焰燃烧的猎猎作响,以及他压抑的闷哼。
还有的是伊奇受伤时短促的哀鸣,和它粗重疲惫的喘息。
这些声音碎片,温暖而刺痛。
但紧接着,一个冰冷、如同来自冥府最底层的声音,带着绝对的恶意碾压而来,那是什么人的低语,是吞噬一切的黑暗前奏。
必须回去。
一个念头,如同求生般浮出意识的黑暗海面。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那些温暖的声音,为了对抗那冰冷的恶意。
在彻底燃尽之前,必须揭开那个秘密。
这强烈的执念,如同最后的氧气,托在他身下。
向上,继续向上,冲破沉重的黑暗。
“苏醒”并非痊愈的曙光,更像是一场以生命为燃料的、极度痛苦的献祭。
当梅戴终于强行睁开沉重的眼帘时,映入视线的是天花板上冰冷的灯光。
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尖叫,左腿更是传来被虚无吞噬般的幻痛,但那双深蓝色的眼眸里,之前的温和被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所浸透。
他知道自己付出了什么,也知道前路意味着什么。
但梅戴更知道,有些路,必须有人走下去。
在他还能燃烧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