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最近的几日,杜王町表面上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宁静,但对于知晓内情的人而言,这平静之下依旧暗涌不断。
昨晚仗助习惯性来串门的时候,还带着几分心有余悸和后怕,向梅戴提起了康一最近遭遇的“桃花劫”——一个名叫山岸由花子的女生,以及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能够自由操控头发的替身能力。
听闻康一被那浓密如瀑的发丝纠缠、险些遭遇不测,梅戴也不禁为之蹙眉。
好在,据仗助眉飞色舞地描述,康一自己最终也争气地摆脱了困境,似乎还因此与由花子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和解,总算是没有酿成更大的风波。
接二连三涌现的、疑似或不疑似的替身使者,让梅戴愈发确信间田敏和那番关于“吸引”的疯话并非空穴来风。
清晨的阳光带着清新的暖意,梅戴再次来到了那家名为“紫苑”的花店门口。
这一次,他没有在门外停留,而是推门走了进去。
店内馥郁芬芳,各色鲜花争奇斗艳。
他仔细挑选了一会儿,最终选了一束以温暖粉色的康乃馨为主、搭配着纯白百合的花束,康乃馨寓意着关怀与康复,百合则象征着纯洁与祝愿。
他又在旁边的水果店精心挑选了一篮子色泽鲜亮、看起来十分可口的水果。
因为梅戴打算今天去医院探望间田敏和。
那个少年,无论他之前犯下何种过错,终究还是个学生,而且是在与自己交锋中精神受到重创后住进的医院。
于情于理,梅戴都觉得有必要去看望一下,确认他的恢复情况,这或许也能稍稍缓解他心中那份因出手过重而残留的、细微却持久的愧疚感。
间田所在的医院位于杜王町的另一头,距离不近。
考虑到清晨可能会遇上通勤高峰,梅戴选择了乘坐地铁,当他走进地铁站时,站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等待的乘客。
梅戴有些汗颜,轻轻摇了摇头算是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不管是什么交通工具,在早高峰或者晚高峰这样的时间段都是人满为患的啊。
列车进站,车门开启的瞬间,一股人流便裹挟着他向车内涌去。
车厢里比预想的还要拥挤一些。
梅戴有些费力地挤了进去,手中小心翼翼护着花束和果篮,勉强在靠近车门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可以立足的空间。
他后背几乎要贴到冰凉的车厢壁上,才终于稳住了身形。
地铁平稳启动,轻微的晃动和轨道的摩擦声充斥在耳边。
直到这时,梅戴才稍稍松了口气,有心思抬起头,看向车厢上方不断闪烁的线路图,默默计算着自己需要乘坐的站数。
还需要坐七站。
他在心中默念。
车厢内拥挤却安静,大部分乘客都低着头,或闭目养神,或和他一样盯着线路图,只有列车运行的噪音和偶尔响起的报站声打破这片移动中的宁静。
梅戴调整了一下呼吸,将花束更小心地抱在胸前,避免被挤压,准备度过这段短暂却有些漫长的旅程。
地铁又哐当着行驶过了几站,非但车厢内没有空敞下来,反而随着途经几个大的换乘站,涌上来更多的人。
原本尚可容忍的拥挤瞬间升级,梅戴感觉自己像被塞进罐头的沙丁鱼,不得不继续努力地缩小自己的立足之地,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车厢壁,连转身都有点困难。
他尤其小心地护着怀里的花束和果篮。
那束康乃馨与百合搭配的花束体积不小,娇嫩的花瓣上还带着花店喷洒的点点露水,在拥挤的人潮中显得格外脆弱且“碍事”。
他尽力将花束举高一些,手臂因为持续用力而微微发酸,生怕那颤巍巍的花朵一不小心就戳到旁边乘客的脸上。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站在他斜前方、几乎与他面对面的一位男性乘客。
那人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一副标准的上班族打扮,但脸色却不太好,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里好像透着一股不知道是不是被早高峰折磨后的疲惫与隐隐的不耐烦。
梅戴心中暗想,工作日的大清早被迫挤在如此水泄不通的车厢里,论谁心情都不会太愉快吧?
他更加谨慎地控制着花束与对方之间的距离,避免任何可能引起对方反感的接触。
车厢内的广播终于报出了梅戴要下车的站名。
他暗暗松了口气,开始随着开始松动的人流,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准备向车门方向移动。
他一手紧抱花束,一手拎着果篮,口中低声说着“抱歉,借过”,试图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开辟一条小路。
然而,变数就在此刻发生。
就在梅戴侧身即将挤到车门口时,身后一股突如其来的、蛮横的力道猛地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显然是有位更加心急的乘客,为了抢在车门关闭前冲上车厢,不顾一切地往里挤。
“唔!”梅戴猝不及防,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前一个趔趄。
他下意识地想稳住重心,护住怀里的东西,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那只被他小心翼翼举了许久的花束,再也无法保持安全的距离,随着梅戴前冲的势头,不偏不倚地、结结实实地——
“啪”地一下,整个糊在了刚才那位脸色不佳的上班族乘客的脸上。
娇嫩湿润的花瓣猛地拍打在对方的脸和额头上,几朵康乃馨甚至因为撞击而散落开来,百合的花粉可能也沾了一些在他的西装领口。
一瞬间,芬芳的花香混合着有点冰凉的露水,覆盖了对方整张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周围嘈杂的声音似乎都远去了。
梅戴维持着向前倾倒又勉强站稳的尴尬姿势,手臂还僵在半空,眼睁睁看着那束原本充满善意的鲜花,此刻却成了一场无比唐突的“袭击”的凶器。
他能清晰地看到,几滴冰凉的水珠正顺着对方僵硬的脸颊线条滑落。
而被鲜花糊脸的上班族,显然完全愣住了。
他脸上沾着花瓣和点点水渍,那双原本只是透着不耐烦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迅速积聚的、几乎要实质化的怒火。
梅戴的心猛地一沉。
完了。
梅戴瞬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
身后的乘客还在不耐地催促着他别挡在门口,地铁关门的警示音已经“滴滴滴”地响起,而面前这位被花束糊脸的先生,那迅速阴沉的脸色和锐利起来的目光,都让他头皮发麻。
“非常抱歉、实在对不起!”梅戴语速极快,几乎是下意识地行动。
他一手仍抱着那束“罪证”,另一只手匆忙地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整洁的深蓝色手帕,也顾不上太多,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勉强帮对方擦拭了一下脸颊和眼睫上沾染的露水和零星花瓣。
动作间,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瞬间的僵硬和那股压抑着的怒气。
车门关闭的提示音越来越急促。
梅戴心一横,也顾不得心疼花束了,飞快地从怀中抽出了好几支状态尚好的康乃馨和一支百合,连同那块已经有些湿润的手帕,一股脑儿地塞到了对方手里——这与其说是赔偿,不如说是在极度尴尬和紧迫下一种混乱的补救姿态。
“请您收下,再次抱歉——”
话音未落,他几乎是逃也似的,提起脚边的水果篮子,在车门合拢前的最后一秒,侧身挤出了车厢。
地铁门在他身后“唰”地一声严丝合缝地关闭,将那片尴尬和混乱隔绝在内,也载着那位手持鲜花、脸色莫测的先生,继续驶向下一站。
……
吉良吉影,也就是那位被鲜花突袭的上班族,此刻正坐在座位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广告灯箱。
他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这拥挤不堪的地铁里,完全是因为他那辆精心保养的轿车例行送厂维修了。
这打乱了他一贯宁静、有序的通勤节奏,本就让他心中有些不易察觉的烦躁。
而刚才那突如其来的一下,带着露水的花瓣和叶子猛地拍在脸上,冰凉湿漉的触感,更是让他瞬间血压升高,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
他最厌恶的就是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受控制的混乱和冒犯,这更加破坏了他追求的完美平静的早晨。
然而,就在他怒火即将升腾之际,那个冒失鬼接下来的动作,却意外地打断了他的怒气积累。
对方道歉的态度极其诚恳,语速快得几乎有些慌乱,但眼神里的歉意不似作伪。
而且,他立刻拿出了手帕……
吉良吉影的目光下意识地垂落,看向自己被塞入手中的东西——一块质地上乘、颜色沉稳的深蓝色手帕,触感柔软,虽然沾了水但很干净。
以及,几支被硬塞过来的鲜花,粉色的康乃馨和白色的百合,脱离了花束显得有些孤单,但花瓣饱满,品相十分不错。
他抬起另一只手,搓了搓刚刚被擦过、现在已经恢复干净的鼻梁,然后习惯性地、极其细致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和西装前襟,用手指拂去了细微的花粉或水痕。
而那个人貌似还特殊处理了百合的花粉,除了被花瓣簇拥过的那一下和脸上沾着的露水,其他地方好像都没有沾上什么东西。
很好。
他内心评估着。
领带没有歪,西装没有留下明显的污渍,只是稍微湿润了一点,很快就会干。
形象没有受损。
这个认知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他讨厌混乱,但更讨厌自己的完美形象出现瑕疵。
既然形象无损,而对方的态度……还算及时和端正,甚至留下了一块质地不错的手帕和几支勉强能入眼的花作为“补偿”……
吉良吉影微微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花和手帕,眼神复杂,心烦意乱的感觉渐渐平复了下去。
虽然过程令人不悦,但结果似乎还可以接受。
他甚至觉得,自己被那家伙带着惊慌却又努力补救的态度,某种程度上给“哄好了”。
至少,他没有在拥挤的地铁里和一个冒失鬼发生更不愉快的冲突,这很符合他平静的生活准则。
他将那几支花随意地放在身旁的空位上,然后仔细地将那块深蓝色手帕折叠好,放进了自己的西装内袋。
手帕的质感确实不错,一摸就是高级货,可以留下。
地铁继续平稳运行,吉良吉影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冷静自持、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漠然神态。
只是偶尔,他会无意识地想到内袋里那块微湿的手帕,提醒着他刚才那场短暂又略显荒谬的插曲。
那个有着罕见浅蓝色头发的冒失家伙……
他并没有看清对方的正脸,只记得一个匆忙逃离的背影和一抹晃眼的浅蓝色。
……
几乎是带着一丝落荒而逃的狼狈,梅戴直到踏上站台,感受着地铁呼啸着离开带来的气流,才真正松了口气。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远去的列车车厢,心中对那位素未平生的上班族先生充满了歉意。
希望那几支花和手帕能稍微平息对方的怒火吧,但对于寄希望于可怜的花和手帕来说,梅戴更希望的是自己能亲自去和对方正式道个歉或者讨论一下该怎么赔偿之类的。
实在是太失礼了……
但他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襟,重新提好果篮,将那束经历了劫难、略显松散但主体尚存的花束小心地抱在怀里,朝着医院出口走去。
医院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干净却冰冷的气味,与外面世界的喧嚣截然不同。
梅戴按照前台护士的指引,来到了间田敏和所在的病房楼层。
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梅戴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略显迟疑的声音:“请进。”
推开门,是一间整洁的双人病房,但只有靠窗的那张床有人。
间田敏和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身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比起上次见面时那副崩溃癫狂、面无人色的模样,脸色显然红润了不少,虽然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病态的倦怠和挥之不去的阴郁,但眼神至少是清明的。
当他看到走进来的是梅戴时,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下意识闪过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和些许不知所措。
他没有像梅戴预想中那样激动或抗拒,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松弛下来,目光有些游移地落在了梅戴怀里的花束和手中的果篮上。
“间田君,”梅戴走到床边,将花束放在床头柜上,水果篮则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感觉好些了吗?”
间田敏和沉默了几秒,才低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好多了。”他顿了顿,视线扫过那束康乃馨和百合,又飞快地瞥了梅戴一眼,“你、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梅戴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下,姿态放松却不随意,“毕竟你住院与我有关。”他直言不讳,语气里没有炫耀或怜悯,只有平静的陈述,“看到你状态好转,我很高兴。”
间田抿了抿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他放在被子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对梅戴的感情是复杂的,既有对强大力量的本能恐惧,也有对自己被如此轻易击溃的羞耻,但奇异的是,并没有太多怨恨。
或许是因为梅戴当时并非为了折磨或杀戮,或许是因为他此刻眼神中的平和与上次那凌厉的攻击判若两人,又或许是Spw基金会提供的顶级医疗和心理疏导起了作用。
他知道,如果不是对方“手下留情”以及后续的妥善安置,他的下场可能会凄惨得多。
“……谢谢。”最终,间田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很轻,但确实说了出来,他没有去看梅戴的眼睛,而是盯着那束花,“花很好看。”
“你喜欢就好。”梅戴微微笑了笑,“医生怎么说?还需要住院观察多久?”
“下下周可能就能出院了。”间田回答,语气依旧有些沉闷,但至少愿意交流了,“之后……需要定期复诊,做心理评估。”
“嗯,听从医生的安排很重要。”梅戴点头,“出院后,有什么打算吗?”
间田沉默了更久,脸上露出一丝茫然和挣扎。
“我不知道。”他低声说,“学校……大概暂时回不去了吧。”
梅戴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少年误入了歧途,付出了代价,而未来依旧迷雾重重。
他虽认为自己扮演不好人生导师的角色,但还是说了一句:“你还年轻,间田君,未来还有很多可能性。重要的是……不要再选择会让自己后悔的道路了。”
间田没有回答,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梅戴没有再多待,又简单询问了几句身体状况后,便起身告辞,他知道有些心结需要时间才能慢慢解开。
“好好休息。”梅戴走到门口,回头说道。
“嗯。”间田应了一声,在梅戴关上门前,他忽然极快地抬起头,声音细微地说了一句,“……也谢谢你来看我。”
梅戴脚步顿了顿,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轻轻带上了房门。
离开医院,外面的阳光正好。
梅戴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感觉心中的某个角落似乎也轻松了一些。
来探望间田,与其说是为了寻求对方的原谅,不如说是他自己的一种释然。
梅戴做了他认为该做的事,而结果,至少不坏。
至于那位在地铁里被自己“误伤”的先生……希望他今天一切顺利吧。
梅戴摇了摇头,将这个小插曲暂时抛在脑后,迈步融入了杜王町午前熙攘的人流之中,不过在他还没走出去几步路的时候,就被人叫住了。
“德拉梅尔先生,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