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不过那诡异的“沙沙”声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像它出现时那般突兀,又悄然隐没在了那片死寂之中。
但它的出现无疑在三人紧绷的神经上又加重了一码。
康一的心脏狂跳不止,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鼓噪的声音。露伴的呼吸愈发刻意地放得轻缓,仿佛这样就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避开黏腻的、注视着自己的焦点。
梅戴维持着稳定的步伐,牵引着两人继续前行。
他能清晰地听到康一过快的心跳和露伴刻意压抑的呼吸节奏,但他自己的气息却依旧平稳,像海岸边不受风浪影响的礁石。
“还有几步就到了。”铃美的声音再次从前方的微光中传来,这次带着明确的指引和鼓励,“看到前面那片稍微亮一点的地方了吗?就在那里。”
康一和露伴几乎是同时奋力抬眼望去——果然,在巷道看似无尽的灰暗尽头,出现了一小片与周围色调截然不同的、略显朦胧的光亮。那光亮并不刺眼,却象征着正常的、属于活人的世界。
希望如同强心剂,注入了康一几乎被恐惧冻僵的四肢。他咬紧牙关,几乎是靠着意志力驱动着发软的双腿,紧紧跟着梅戴的牵引向前迈步。露伴的眼中也重新燃起了锐利的光芒,目标明确后,那股属于他的韧性便压倒了不适感。
然而,最后的考验似乎总在最接近终点时降临。
就在那片光亮已经近在眼前,几乎能感受到从那边传来的、带着杜王町寻常午后气息的微风时,一声极轻极缓的、仿佛贴着耳廓吹出的叹息,毫无征兆地萦绕在三人身后。
呼……
这声音不像之前的“沙沙”声带着物理的质感,它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精神层面的感知,阴冷、潮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哀怨和诱惑。
仿佛有无数的低语隐藏在那声叹息里,引诱着人回头去看一眼,只要看一眼就能满足那该死的好奇心,去确认那声音的来源。
康一的脚步猛地一顿,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握住梅戴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冲破理智防线的回头欲望攫住了他。他感觉自己的脖颈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转动。
露伴的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能感觉到那声叹息如同冰冷的蛛丝,缠绕在他的理智上,试图将其拉向深渊。他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来维持清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梅戴一直平稳的气息骤然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他没有回头,没有松开任何一个人的手,但周身似乎荡开了一层无形却坚实的屏障。
不是[圣杯]的具现化能力,更像是他自身意志力高度集中所形成的某种场……一种经历过生死考验后淬炼出的、对精神干扰的强大抗性。
与此同时,他左右双手同时用力,带着一股向前的力量,将露伴和康一猛地向前一带。
“走!”
他只吐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却如同惊雷般在两人几乎被迷惑的心神中炸响。
这一拽打破了那声叹息带来的凝滞。康一一个趔趄,被那股力量带着不由自主地向前冲了几步。露伴也借着这股力道,奋力迈开了脚步。
眼前的朦胧光亮骤然放大,变得清晰而稳定——
三步,两步,一步。
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水膜,周围的景象瞬间切换。
午后略显刺眼的阳光洒落下来,带着暖意驱散了身上的阴冷。
耳边重新响起了杜王町熟悉的、遥远的车辆行驶声、行人隐约的交谈声,甚至还有不知哪里飘来的食物香气,他们站在了一条干净、寻常的住宅区街道上。
他们出来了。
真的……出来了!
康一腿一软,几乎是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依旧苍白,但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让他几乎要哭出来。他松开一直死死握着梅戴的手,发现自己的手掌心全是冰凉的冷汗,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露伴也松开了手,他迅速背过身,面向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似乎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此刻可能不太镇定的表情。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深吸了几口属于生者世界的、带着阳光和微尘味道的空气,才感觉那萦绕在心头和后颈的寒意稍稍散去。
梅戴是最后一个完全踏出小巷的。他站在两人身后,静静地看着他们,浅蓝色的高马尾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他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左右手上被掐出的浅浅红痕和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另外两人的体温,然后才抬眼望向那条消失的小巷入口,深蓝色的眼眸中神色复杂,有凝重也有思索,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阳光毫无阻碍地照在他身上,将那头浅蓝色的长发映照得几乎透明,他微微仰头,感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度。
短暂的沉默后,是康一带着哭腔又忍不住笑出来的声音:“我们、我们真的出来了……太好了……”
露伴也终于调整好了呼吸,他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那副冷静表情,只是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惊悸,他瞥了一眼owSoN便利店和木更药局之间,语气硬邦邦地评价道:“……这种经历一次就够我受的了。”
短暂的沉默与喘息过后,是重回熟悉世界的恍惚与确认。
梅戴看着身边两个惊魂未定的同伴,尤其是康一依旧微微颤抖的手和露伴紧绷的侧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从自己阔袖小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条干净、柔软的素色手帕。
手帕只有一条。
他刚将手帕拿出,还没来得及递出,一旁的露伴便像是为了掩饰某种情绪,或是纯粹出于习惯性的主导欲,动作有些急躁地一把“夺”了过去。
他看也没看,只胡乱地在自己那只刚才被梅戴紧紧握住、此刻还有些温暖的手上擦了两下,随即便像是嫌弃什么麻烦物件似的,顺手就将手帕扔给了旁边的康一。
“啊,谢谢……”康一连忙接住,也顾不上那么多,仔细地擦拭着自己汗湿的手心,那柔软的布料吸走了黏腻,也似乎带走了一些恐惧的余韵。
擦完后,他小心翼翼地将手帕折叠整齐,双手递还给梅戴:“谢谢您,德拉梅尔先生。”
“不用谢,康一。”梅戴接过手帕,平静地将其收好,他的目光随即落在依旧紧盯着owSoN便利店与木更药局之间那片墙壁的露伴身上。
露伴眉头紧锁,锐利的视线如同探照灯般在那两栋建筑严丝合缝的连接处来回扫视,嘴里难以置信地低声嘀咕:“便利商店跟药局中间……没有路可走了……”那条将他们困住许久、承载了十五年冤屈与秘密的诡异小巷,此刻在现实的阳光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集体噩梦似的。
梅戴上前一步,与露伴并肩而立,顺着他审视的目光望去。他的视线并未停留在空无一物的墙壁上,而是微微偏移,落在了owSoN便利店旁侧,那片阳光恰好能照耀到的空地上。
在那里,杉本铃美和她的爱犬亚诺鲁特,正静静地站立着。
铃美的粉色短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她脸上带着一种沉淀了悲伤却又释然的平静。亚诺鲁特安静地蹲坐在她腿边,脖颈上那道狰狞的伤口依旧存在,但流淌的鲜血似乎凝固了,不再滴落。他们周围有零星的行人路过,却都对他们视而不见,仿佛他们只是阳光下的两团虚无的空气。
“我们会一直都在这里。”铃美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三人耳中,却似乎并未引起任何路人的注意,“在抓到凶手之前,我跟亚诺鲁特暂时不会回头,去我爸妈所在的地方。”她的语气坚定,带着一种跨越生死的执念与责任感。
她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片熟悉的、却又因隐藏着恶魔而变得陌生的杜王町街道,继续说道:“在这座小镇恢复和平和荣耀之前,我们不会离开这里。”
然后,她看向梅戴、露伴和康一,眼神里充满了托付与信任:“如果有什么事情想问,随时都可以来这里找我。”她微微歪头,露出了一个带着些许疲惫却又真诚的微笑,用轻柔的语调念出了她对三人的称呼,“我们随时都能见面。小露露,康一,还有梅戴。”
铃美最后郑重地说道:“我衷心感谢你们……能听我说这些事。”
话音落下,她和亚诺鲁特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如同融入阳光中的水彩画,轮廓逐渐淡化,最终彻底消失在明媚的光线里,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然而,梅戴、露伴和康一都清楚地知道,他们并没有真正消失。铃美和亚诺鲁特的灵魂,依旧坚守在那片阴阳的交界处。
只要哪一次,他们还想踏入那条隐匿的小巷,还想倾听那未尽的往事,就一定能找到他们。
在铃美和亚诺鲁特消失后,露伴沉默了很久,目光依旧落在那片空地上,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线条。
半晌,他才闷闷地开口,语气里带着点被冒犯的不爽,却又奇异地没有多少真正的怒气:“那个小女生……竟然叫我‘小露露’,真是爱装熟。”他撇了撇嘴,像是要甩掉这个过于亲昵的称呼带来的不适感。
但紧接着,他的语气微微发生了变化,少了几分平日的尖锐,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敬意。“不过,杉本铃美是吗……那个鬼魂的生存方式,倒有令人尊敬的地方。”他顿了顿,那些词句在喉咙里绕了个圈,“竟然为了还活着的人类,一个人……不,带着她的狗,在这样的地方奋斗了十五年。”这评价从向来挑剔、以自我为中心的岸边露伴口中说出,显得格外有分量。
康一闻言也收起了劫后余生的松散,认真地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一份混合着同情与钦佩的神色。
梅戴看着两人,知道他们已从最初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并且真正将铃美的托付放在了心上,他适时地开口,将话题引向更实际的层面,声音平稳而冷静:“信息量很大,但也很零散。当务之急是需要验证和补充细节。”
他垂眸略微思考了一下,继续说道:“既然事情发生在十五年前,或许我们可以先从当时的官方记录入手。旧报纸的报道,哪怕只是简讯,也可能提供时间、地点或者一些被忽略的细节。”这是最基础,也相对安全的调查起点。
“旧报纸?”露伴挑了挑眉,几乎是立刻接过了话头,脸上恢复了那种掌控局面的自信,“这部分交给我去搞定吧。”
他语气笃定,甚至带着点“舍我其谁”的意味:“我之前为了……嗯,收集素材,”他含糊地带过了最初的目的,但梅戴和康一心知肚明那“素材”指的是谁,“几乎走遍了杜王町所有的报刊亭和旧书摊。那些卖报纸的老头子现在看到我都能直接喊出名字了。找一份十五年前的本地报纸,不算什么大问题。”
听了这话,康一瞪大了眼睛,再次刷新了对岸边露伴执着程度的认知。
为了打探德拉梅尔先生的消息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这已经超出一般的好奇心范畴了吧?!
梅戴则是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有些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浅蓝色的发丝随之晃动。他看向露伴,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介于哭笑不得和些许了然之间的情绪。
不过那毕竟已经是快一个半月之前的事情了,现在回想起来,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既然这样,寻找旧报纸线索的事情就麻烦你了,露伴老师。”梅戴没有深究,从善如流地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显然最有门路的露伴。
今天经历的一切——诡异的巷弄、亡魂的现身、血腥的往事、生死一线的逃离——所带来的信息冲击和情感消耗实在过于巨大。
即使是梅戴,也感到精神上有些疲惫,更不用说表面上强撑的露伴和康一了。
阳光散发着中午时分的隐隐灼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达成初步共识后的短暂松弛,以及亟待消化庞大信息的滞重感。
“那么,”梅戴看了看天色,提议道,“今天我们就先到这里吧。大家都需要时间整理一下思路。露伴老师,找到报纸后我们再联系吗?”
露伴双手插回裤袋,简短地“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他看上去依旧冷静,但眼底深处那未完全散去的惊悸和思索,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康一也连忙点头:“好、好的!德拉梅尔先生,露伴老师,那我先回家了。”他朝着两人鞠了一躬,然后带着满脑子的混乱与沉重,转身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脚步还有些虚浮。
露伴也没有再多停留,他最后瞥了一眼那看似寻常的便利店与药局之间的墙壁,仿佛要将那个消失的入口牢牢记住,然后便转身朝着与康一相反的方向离开了,背影依旧挺直,却透着一股难得的沉默。
梅戴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相继离去的背影,又回头望了一眼铃美消失的地方,温暖的阳光笼罩着他,却驱不散那萦绕在心头关于杜王町黑暗面的阴霾。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浅蓝色的眼眸中神色凝重。
调查才刚刚开始——甚至不能算是开始——而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隐藏了十五年、可能仍在阴影中狩猎的恶魔。
……
阳光透过东方家的窗户,暖融融地照在客厅里,不过坐在沙发上的康一却感觉如坐针毡,额角甚至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的面前,呈半圆形坐着三位“评委”——眉头紧锁、一脸“你最好给我个解释”的仗助;脸上挂着温和微笑、但紫罗兰色眼眸里没有丝毫笑意的花京院;以及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胳膊、用与他年龄不符的犀利目光死死盯着他的裘德。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审判氛围。
“所以……”仗助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向前倾身,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康一,你的意思是……你非但没能把岸边露伴从德拉梅尔先生身边引开,反而……你自己也加入了他们?还一起在那个闹鬼的小巷里待了一整个上午?!最后还接了个……帮鬼魂抓连环杀手的‘委托’?”
康一瑟缩了一下,感觉自己像是个答卷作弊还被当场抓获的学生,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试图解释:“那个……仗助,你听我说,当时情况它……它有点复杂……”
“复杂?”花京院典明轻轻开口,声音依旧悦耳,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康一的心上,“康一君,当时的计划,我记得非常清楚。是让你去‘引开’岸边露伴,创造梅戴独处的时间,而不是让你成为他们‘探险小队’的正式成员啊。”他微微歪头,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却让康一后背发凉的笑容,“能解释一下,这个‘计划偏离’是怎么发生的吗?”
“我……我当时是想引开来着!”康一急忙辩解,手舞足蹈地试图重现当时的场景,“但是、但是德拉梅尔先生他正好出来了!然后露伴老师又在旁边咄咄逼人……我、我一时紧张,就、就顺势说我也想听听故事,加入他们了……”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咕哝,“我……我觉得这是个打入内部、更好实施计划的机会……”
“哈,打入内部?结果把自己也打进去了?”裘德发出一声毫不客气的嗤笑,小脸上满是鄙夷,“你知不知道因为你任务失败,那个讨厌的漫画家又霸占了梅戴一整个上午!而且现在好了,还多了个‘抓凶手’的麻烦事!”
“说真的,你到底是哪边的啊?”他越说越气,甚至从沙发上跳下来,冲到康一面前,伸手用尖尖的手指戳康一的胸口,“很了不起嘛!死广濑康一!”
康一被戳得节节后退,百口莫辩:“我、我当然是我们这边的啊!可是……可是铃美小姐她真的很可怜!她和亚诺鲁特在那里等了十五年,那个凶手可能还在杀人!我们怎么能不管……”
“哦,所以你是被鬼魂的故事感动了,决定化身正义的伙伴,把我们原来的计划完全抛在脑后了?”花京院的声音依旧温和,但话语里的锋芒却更加锐利,“康一,你的同情心值得赞赏,但我们的‘战略目标’,似乎被彻底遗忘了呢。”
仗助也抱着胳膊,用力点头,他那精心打理的飞机头都仿佛因为不满而更翘了一点:“就是啊康一。这下好了,德拉梅尔先生非但没清静,反而更忙了!还要去查什么十五年前的案子,今天下午的行程也被岸边露伴以‘共同调查旧报纸线索’为由约走了,这跟我们一开始想的完全不一样诶!”
康一被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围攻”,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抱着头,绝望地哀鸣:“呜呜……我知道错了嘛!可是当时那个情况……我也没办法啊……而且,而且露伴老师他也答应一起查了,说不定……说不定他们之后会因为查案吵架,然后关系变差呢?”他试图寻找一丝渺茫的、能将功补过的可能性。
花京院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这孩子没救了”的意思。
他站起身,拍了拍康一的肩膀,话却是对着仗助和裘德说的:“看来下次如果再有这样的‘秘密任务’,我觉得我们需要制定一个更详细、并且确保执行人不会中途‘叛变’的计划才行。”
仗助在一旁用力点头附和,裘德则气鼓鼓地哼了一声,重新爬回沙发,用后脑勺对着康一,表明自己不想再跟这个“叛徒”说话。
康一欲哭无泪地站在原地,感觉自己里外不是人。
他原本雄心勃勃并且自以为机智的“潜伏任务”,最终以自己彻底融入“敌方”阵营、并带回来一个更艰巨的长期任务而告终……面对这三位“投资人”,这次任务汇报无疑取得了彻头彻尾的失败。
而“夺回梅戴·德拉梅尔自由时间”的伟大计划,看来依旧路漫漫其修远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