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巷子里寂静无声,只有仗助粗重而混乱的喘息,以及泪水滴落在衣襟上的细微声响,他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崩塌了似的。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呢?
梅戴看着仗助几乎要崩溃的模样,眸底浮现出怜惜。他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另一只手再次抚上仗助湿漉漉的脸颊,用拇指耐心地擦去了他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
“别怕,仗助。”他眉头舒展,眼底藏着温软,嘴角噙着浅浅的安抚笑意,“听我说完,好吗?”
仗助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止住眼泪,但收效甚微。他只能紧紧抓着梅戴放在他胸口的那只手,而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梅戴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
“你应该知道的,我的替身,[圣杯],它有些……特别。”他在心底反复掂量,字句都过得仔细,“它有一种被动的能力,当我受到致命伤、濒临死亡,但又没有立刻完全消亡时,它会让我进入一种‘休眠’。”
仗助屏住呼吸认真听着,这确实是他所知道的,仗助也懂得这个称为“休眠”的东西,并不像是想象中那样美好。
“在休眠的时间里,[圣杯]会用能量为我重塑身体,有点像[疯狂钻石]所做的那样,但这过程更缓慢,或许是因为它能够“起死回生”的能力,在接受这份恩赐后,我也会付出一定的代价。”梅戴的指尖无意识地在仗助脸颊上轻轻摩挲着,他目光有些失焦,落在某处,睫毛也许久未动,“在每一次休眠醒来,我都会发现我和[圣杯]的融合……会更进一步。”
他微微侧过头,用沾着泪水的手指拨开了自己左耳后侧的浅蓝色发丝,将那处皮肤完全暴露在仗助眼前:“你看这里。”
仗助顺着他的指引看去。
那里很正常。皮肤光滑白皙,与梅戴的其他部位颜色没有任何不同。
仗助愣住了,因为他记得很清楚,以前偶然瞥见过,德拉梅尔先生左耳后的皮肤是微微透明的,在稍微暗一些的环境里甚至能看见那里会有淡淡的、如同呼吸般柔和的蓝色光芒,那是[圣杯]与他连接、反映他状态的标志。
“光……不见了。”仗助喃喃道,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是的,不见了。”看着仗助的反应,梅戴放下了头发,重新看向仗助,眼神从容自持,他继续说着刚才的话题,“随着每次‘休眠’后融合的加深,我的感官、尤其是听觉,会变得越来越敏锐。”
“我逐渐能听到更远更细的声音,能分辨出最细微的声响,过快的心跳,紧张的呼吸,到后来,甚至能听见空气中灰尘碰撞的声音……”他话音稍歇,抬眸掠了对方一眼,看到仗助眼中的惊讶后续道,“这种能力在平时很有用,但也让我的神经变得非常脆弱,需要很长时间去适应,有时候还需要借助一些科技手段来过滤掉过于嘈杂的信息,才能正常生活。”
随后他掌心覆上仗助握着自己的手,轻轻捏了捏,力道温柔却清晰:“不过我早已习惯了那种与世界充满细节的相处方式,习惯了能听到你们的呼吸、心跳。这会让我感到安心,能确认你们都在。”
然后梅戴的话音微微一转,语气里既有卸下包袱的轻快,又掺着几分隐秘的怅惘:“但刚才的炸弹……那是一种彻底的、连存在本身都要抹除的攻击。”
“[圣杯]的“休眠”需要基于身体尚未完全消亡的前提。而刚才……我的身体,在那一刻,是真真切切地、完全地被摧毁了,化为了灰烬。”
仗助的心猛地往下沉了沉,方才的可怖场景骤然浮现,脊背窜起一阵寒意,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是你的[疯狂钻石],”梅戴的目光软下来,化作一片温润的水波,里面盛满了发自肺腑的感激,纯粹而动人,“在彻底的毁灭即将降临前强行将我拉了回来,重塑了我。你做到了[圣杯]没办法做到的事情。”
他指尖微蜷,带着几分轻缓,轻轻点在了自己的左耳后:“这一次的‘修复’切断了我和[圣杯]之间那种因为多次‘休眠’而不断加深的、近乎共生的连接。”
梅戴看着仗助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着,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所以我现在听不到了,仗助。但这不是你的问题。”
他勾了勾唇,眼底漫上一层浅浅的暖意,那抹笑淡而真切,藏着放下过往的释然,连呼吸都跟着平缓:“现在这个世界对我来说,突然变得很安静。久违的安静。”
仗助彻底呆住,嘴角还维持着之前的弧度,眼神却空了大半,想将这超出预期的信息量一点点纳入认知,却只觉得有些混沌。切断连接,听不到了……那些曾经让梅戴脆弱却也独特的能力全部消失了。
“可是,先生您——”仗助的声音依旧沙哑,他急切地想说些什么。
比如“那不是很可惜吗”,或者“这对您是不是很大的损失”,但看着梅戴平静的脸,他忽然止住了话头。
梅戴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轻轻抽回被仗助紧紧抓着的手,然后反过来,这下双手都包裹住了仗助温热而有些颤抖的手指了。
“是的,我当然失去了一些东西。”梅戴唇角噙着一抹淡然的笑,语气平静无波,坦然承认,“但仗助,你看,”他拉着仗助的手,让他能触摸到自己温热的脖颈,感受着那一阵一阵的平稳脉搏,“我得到了更多。”
“我不再需要担心某一次受伤会触发‘休眠’而导致融合更深,最终可能变得无法承受这个世界的喧嚣。”
“我也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的、与某种非人力量紧密纠缠的异常存在了。”
梅戴说话时语气轻快,声音里藏着从未有过的松弛感,连呼吸都带着几分自在:“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比较健康的普通人。一个被你,东方仗助,从彻底毁灭的边缘,完完整整救回来的普通人。”
他深深地看着仗助,深蓝色的眼眸如同雨后的晴空,清澈而温暖:“这个结局,难道不是最好的吗?你用你的力量,给了我一个真正‘重新来过’的机会,还有一个不再被过去和异常所束缚的未来。”
仗助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但这一次,他感受着掌心下传来的、梅戴真实而充满生命力的脉搏,看着对方眼中那释然与肯定的光芒,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痛、庆幸、以及难以言喻的感动的情绪淹没了他。
他猛地伸出双臂再次紧紧抱住了梅戴,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唯恐对方离开的禁锢,而是一种充满确认和庆幸的拥抱。
他把脸埋在梅戴的肩头,用闷闷地、带着浓重鼻音说道:“对不起……先生……我、我之前还在害怕,害怕是不是我修复得不对……害怕您会不会……”
梅戴手臂微收,轻轻回抱住他,掌心贴着他的后背,节奏平缓地轻轻拍着,带着无声的慰藉:“你做得完美无缺,仗助。是我该谢谢你。”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点调侃,“而且我觉得现在这样,典明和承太郎大概也能稍微放心一点了,至少不用担心我哪天会被自己的可怕听力逼疯什么的。”
仗助被这话逗得想笑,却又忍不住更用力地抱紧了他,好像要将这一刻的失而复得和如释重负永远刻印在心里。
过了好一会儿,仗助才慢慢平静下来,他松开梅戴,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擦了擦满脸的泪痕,眼睛和鼻子都红彤彤的。
“那、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他看向梅戴,虽然梅戴先生说现在“普通”了,但在仗助心里,德拉梅尔先生依然是那个需要他守护的、很重要的人。
梅戴稍微整理了一下被仗助抱得有些皱的衣领,目光投向巷口,声音不疾不徐、平静地开口:“当然是去找承太郎他们。吉良吉影如今受了重伤,他跑不远。而且……”他稍稍搓了搓自己的下巴,眨眨眼睛说道,“他的替身名为[杀手皇后]吗……总之,那种诡异的能力必须尽快解决。”
他看向仗助,嘴角勾起一个微小却充满力量的弧度:“不过这一次,我可以更放心地参与战斗了。因为有你在身边,我很安心。”
仗助看着梅戴眼中重新燃起的斗志,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也露出了坚定的神色。
梅戴没再犹豫,他拉着情绪刚刚稳定下来的仗助,迅速在街边又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先生,去哪里?”司机问道。
梅戴报出的地址并非承太郎他们追击的方向,而是另一个:“勾当台1-127。”
仗助有些疑惑地看向他,梅戴一边示意他上车,一边低声快速解释:“他们速度太快,我们盲目追上去很可能错过,或者只能跟在后面。吉良吉影受了那么重的伤,他需要一个地方躲藏、处理伤口。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最出人意料,他可能会铤而走险,返回自己的住所。”
仗助立刻明白了梅戴的策略,他用力点头。梅戴即使失去了那种超常的听觉,判断力依旧精准得可怕,即使。
出租车朝着勾当台住宅区驶去,车内气氛沉默而紧绷,仗助时不时偷偷看向身旁的梅戴。梅戴正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侧脸线条在移动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
仗助注意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但频率似乎比平时稍快一些。
他还是有些失落。
毕竟失去了一直依赖的敏锐听觉,就像突然被剥夺了一种重要的感官……即使梅戴表现得再平静,内心想必也在适应和调整吧。
没关系的,以后只要由我更仔细地帮他注意周围的动静就好了。
仗助抿着嘴,在心里默默想着。
片刻后,出租车停在了勾当台1-127号附近,梅戴又回到了这一片相对安静的住宅区。
他们下了车,梅戴的目光立刻锁定了斜对面那栋外观整洁、与花京院之前用替身探查时毫无二致的1-128号——吉良吉影的家。
它还是静静地矗立在午后的阳光下,窗帘紧闭,毫无生气,与周围其他房子并无不同,仿佛里面那个潜藏的恶魔从未存在过。
“我们……就在这边等吗?”仗助压低声音问道,指了指1-127号院墙外一棵可以提供些许遮蔽的大树。
“嗯。”梅戴点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栋房子,“找个视野好,又不容易被注意的位置。他如果回来,无论是从前面街道,还是像我们之前探查时发现的、可能存在的后门或侧窗,这里都能观察到。”
两人借着树木和邻家院墙的阴影,隐蔽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街道上偶尔有车辆或行人经过,但1-128号始终没有任何动静,阳光逐渐西斜,将建筑物的影子拉长了一些。
仗助有些焦躁地变换了一下重心,长时间的专注等待让他肌肉有些僵硬。他看向梅戴,对方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觉性,在耐心地等待着猎物出现。这种沉静感染了仗助,他也强迫自己安定下来。
就在等待几乎要让人以为徒劳无功时,梅戴口袋里的移动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打破了这片区域的寂静。
梅戴迅速掏出电话,看了一眼屏幕然后立刻按下接听键。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承太郎低沉的声音,背景音有些杂乱,带着风声和海浪的喧嚣,“我们目前在度假别墅区旁边的海岬上。你们怎么样了?”
梅戴开了免提,让仗助也能听到。
“我和仗助都很好……情况怎么样?有人受伤吗?”梅戴问道。
“没人受重伤。”承太郎回答,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一些擦伤和体力消耗。亿泰胳膊被划了一下,不严重。花京院用绿宝石水花远程牵制,他的消耗较大。”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语速也稍微加快了些:“吉良吉影被我们逼到了岬角尽头,走投无路的时候跳崖了。”
“跳崖?”仗助忍不住低呼出声。
“对。”承太郎确认,“岬角下面就是海,但岸边是峭壁和尖锐的礁石。他当时的状态很差,失血很多,跳下去生存几率本就不高。”
梅戴的眉头微微蹙起,他隐隐觉得不太对劲:“找到尸体了?”
“没有。”承太郎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挫败,梅戴隔着电话都能想象到他在不耐咂嘴的样子,“就在他跳下去之后,几乎同时,海面上恰好有一艘货船经过……那艘货船爆炸了。”
仗助瞪大了眼睛,他有点不敢吭声了。
“看爆炸的规模和火焰颜色,应该是一艘运油船。”承太郎继续道,背景的风声似乎更大了,“爆炸非常剧烈,火焰和浓烟覆盖了一大片海域。我刚刚和基金会联系,看看能不能搜寻到什么……但说真的,这条件太差太苛刻,估计拿不到什么有用线索,而且如果吉良吉影当时落在货船附近被爆炸波及、亦或者说这爆炸就是他搞出来的事情……”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跳下悬崖,又遭遇运油船的巨大爆炸,生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所以目前还不能百分百确定他死亡,”承太郎补充道,保持着最后的严谨,“海流、礁石缝隙,或者其他极小概率事件……但根据现如今的判断,只会是凶多吉少。”
“而且,即便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以他当时的伤势和体力,也不可能从那种环境下游回岸上。岬角下的地形我们之前去的时候就观察过,几乎没有可以攀爬或登陆的地点。”
电话两端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海岬上的风声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空旷而残酷的味道。
“……我明白了。”梅戴最终开口,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你们先撤离那个区域,注意安全。警方和海事部门很可能很快就会赶到。我们现在吉良吉影的住所这边,这里一直没有动静。”
“好。你们待在勾当台是明智的选择,他先前确实有想往那边走的打算,一个杀人魔的住宅,这里面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承太郎应道,梅戴能听到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听筒里传来了花京院温柔的声音:“梅戴,我们这就回去与你们汇合,我……”
不过花京院好像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梅戴拿着电话,有些迷茫地眨眨眼,但现在好像不是认真思考这些事的时候了。
仗助看向梅戴,脸上混杂着震惊、一丝解脱,以及未能亲手彻底解决敌人的不甘:“所以……他就这么……死了吗?因为一艘恰好路过的、爆炸的货船?”
这结局充满了戏剧性和意外,实在让人感觉有些不真实。
梅戴微蹙眉头将电话放回口袋,目光再次投向那栋寂静的1-128号。
夕阳的余晖为白色的外墙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看样子那扇紧闭的大门永远不会再为它真正的主人开启了。
“概率上来说,他生存的希望极其渺茫。”梅戴缓缓说道,像是在对仗助说,也像是在慢慢梳理着自己的思路,“重伤、跳崖、货船爆炸,任何一个环节都足以致命。而三者叠加……”
他摇了摇头。
“可是……”仗助还想说什么。
“你想的没错,仗助。没有亲眼确认尸体,就不能下定最终结论。”梅戴对他点了点头,他也不相信会是现在这个结果,“尤其是对于吉良吉影这样,刚打过一次照面就让我觉得诡异难缠的对手……但至少短期内,他不可能再构成威胁了。如果他真的侥幸存活,也必然需要很长时间的隐匿和恢复。”
他转过身,看向仗助:“走吧,仗助。承太郎他们应该快回来了。我们需要汇总信息,处理后续。至于吉良吉影——”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栋房子,眼睛里浮动着一层淡淡的冷冽,“就暂时当他‘失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