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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氏向梁夫人回禀了梅花宴的经过,判断韩家此次邀约多半是为适龄子女相看,并无其他特殊意图。林苏、婉儿和闹闹在一旁点头附和。梁夫人听了,疲惫地挥了挥手,让她们都先退下休息。

林苏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梁夫人身边,仰起头,用那双清澈却似能洞察人心的眼睛看着祖母,轻声问道:“祖母,韩家那位四房的媳妇,就是……顾家嫁过去的那位,她……是不是过得不甚好?孙女儿好像听人隐约提过什么‘平妻’……”

梁夫人正准备卸下钗环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复杂地看向林苏,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耳朵倒尖。怎么想起问这个?”

林苏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绪,只道:“只是今日在韩府,觉得那位四夫人……似乎不大出来见人,有些好奇。”

梁夫人示意林苏坐到梳妆镜前的绣墩上,自己拿起一把温润的玉梳,开始缓缓梳理孙女乌黑柔软的长发。镜中映出一老一少的面容,一个饱经世故,一个初谙世事。

“平妻啊……”梁夫人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叙述陈年旧事的沧桑感,“说来,韩家四房那位,原本也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嫡女,嫁过去做的是堂堂正正的正妻。”

她一边梳着头发,一边将顾廷灿的往事,用更符合她视角和身份的方式缓缓道来,虽未提及“作死”等词,但意思相差无几:

“那孩子,出身太高,被养得太娇,心气也高。嫁人后,只知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却不知为人媳、为人妻的本分。既不侍奉婆母(庆昌公主)晨昏,也不打理家事中馈,性子又拗,与夫婿的情分,没多久便耗尽了。无所出,便是雪上加霜。”

“后来,更是犯了大错。”梁夫人的手停了停,语气凝重,“听说是被她身边人撺掇,做了些糊涂事,竟想用外头的手段,去算计她自家的兄弟顾廷烨。这等行径,犯了夫家大忌,也寒了娘家人的心。”

“事情败露后,韩家岂能容她?若非顾家还要些脸面,怕是休书都下了。最后,只说是她‘身体不适,需静养’,挪到了后头僻静处‘将养’,实则……”梁夫人摇了摇头,没有明说囚禁,但意思已到,“与世隔绝罢了。”

“至于那‘平妻’,”梁夫人继续梳头,声音带着几分冷意与了然,“主母‘病’了,家中不可一日无掌事之人。庆昌公主便做主,将原本一个得力的妾室(严氏),抬做了‘平妻’。这‘平妻’,虽名义上仍低于正妻半头,但掌着中馈,管着家务,出入交际,行使的便是主母之权。那位原配正妻,除了一个空名头,还有什么?”

她放下玉梳,双手轻轻按在林苏尚且单薄的肩膀上,看着镜中孙女若有所思的脸,语重心长地告诫:

“曦姐儿,你是个聪明孩子,今日祖母同你说这些,是要你明白。女子在这世道立足,娘家权势是锦上添花,夫君情分是过眼云烟,最终靠的,还是自己立得住。若不能尽到本分,若行差踏错,即便出身再高,嫁得再好,那泼天的富贵与尊荣,说收走,也就收走了。到时,一个‘静养’的名头,一处冷清的院子,便是余生。而那后来者,顶着‘平妻’甚至其他名头,便可轻而易举,取代你的一切。”

暖阁里的炭火燃得正旺,映得梁夫人鬓边的珠花泛着温润的光。林苏坐在绣墩上,指尖轻轻捻着腰间系着的玉佩,想起韩府静房里那个形容枯槁的女子,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追问:“祖母,顾二姑娘出嫁前,是什么样子的?”

梁夫人梳理着茶盏的手一顿,抬眼看向她,目光里掠过几分悠远的怅然,像是透过时光看到了多年前的景象。“出嫁前的顾廷灿啊……”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那可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儿。”

“她是宁远侯府嫡出的幺女,自小就生得极标志,眉眼如画,肌肤莹白,笑起来时眼角带着浅浅的梨涡,瞧着就让人心生欢喜。”梁夫人的语气柔和了些,似在回忆那般惊艳的容颜,“更难得的是,她极有才学,三岁启蒙,五岁便能吟诗,八岁就跟着先生学作赋,京中贵女们办的诗会,只要她去了,旁人便都成了陪衬。”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那时候她常带着京中相熟的女孩们办诗社,选在城外的别院或是自家的花园里,煮茶论诗,挥毫泼墨。她作的诗,清丽雅致,又带着几分少女的灵动,传到外面,连不少文人雅士都赞不绝口,说她是‘闺阁中的谪仙’。”

林苏听得入了神,很难将这样明媚有才的女子,与韩府那个被囚在静房、连话都难以顺畅说出口的人联系起来。“既然她这般出色,为何会走到如今这步?”

“还不是性子闹的。”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她自小被侯府宠坏了,眼高于顶,又认死理。总觉得二哥顾廷烨占了侯府的好处,又害了她母亲小秦氏,心中积怨颇深。后来不知被谁挑唆,竟想着要告顾廷烨一状,说他逼死继母、毒害侄儿侄女,非要让他身败名裂不可。”梁夫人摇了摇头,“说到底,也只是兄妹间的意气之争,她一时糊涂,才想拿这件事做文章,哪里想到会闯下弥天大祸。”

“只是告他一状而已,又不是要杀了他。”林苏皱了皱小眉头,语气带着几分直白,又藏着一丝冷静的通透,“顾二叔身正不怕影子斜,小秦氏又不是他杀的,那些毒害侄儿侄女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就让顾二姑娘去告呗,又能怎么样?”

她仰起小脸,眼神清亮:“顾廷烨是皇帝倚重的重臣,更是陛下的‘真爱’,深受信任,这点污蔑哪里伤得到他?顾二姑娘没有真凭实据,去官府告状,到头来只会被判污蔑朝廷命官。到时候,顾廷烨就能光明正大地处置掉这个定时炸弹,既合情合理,又不会落人口实。”

寂静瞬间笼罩了整个暖阁,只有烛芯偶尔噼啪作响,溅起细碎的火星,又迅速湮灭在空气里。林苏被祖母看得有些发怔,却倔强地迎上她的目光,清澈的眸子里还残留着方才提问时的通透与不解。

良久,梁夫人才缓缓放下手中的簪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簪头的珍珠,脸上惯有的雍容华贵被一层深沉的复杂所取代。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斥责孩子“胡言乱语”,也没有用“你还小不懂”搪塞过去,反而像是被这个犀利的问题勾起了深埋心底的思绪,语气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曦姐儿,你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却也太天真了。”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夜露的湿气涌了进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梁夫人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的屋檐在墨色天幕下勾勒出冰冷的轮廓,仿佛在回忆那段早已尘埃落定,却依旧令人心悸的往事:“顾廷烨自然是身正不怕影子斜,陛下对他的信重,满朝文武哪个不知?区区一个内宅妇人,还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仅凭几句无凭无据的诬告,确实动不了他分毫,更别说让他‘少块肉’了。”

“可你要记住,”梁夫人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直直刺向林苏,“这世上的事,从来都不止‘对错’二字。这件事的关键,从来不在顾廷烨会不会因此受损,甚至不在那状告能不能成功。”

她一字一顿,语气冰冷如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在于‘态度’,在于‘立场’,更在于‘把柄’!”

林苏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梁夫人走到林苏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看透世情的冷酷,“顾廷灿身为顾家嫡出幺女,却要公然跑到公堂之上,状告自己的亲兄长,而且告的是‘逼死继母、毒害子侄’这等十恶不赦的大罪!你想想,这在外人看来是什么?是顾家内讧,是顾廷烨治家无方,更是顾家女儿悖逆人伦、狼心狗肺!”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沉重:“一个连自家亲妹妹都站出来指证他灭绝人性的人,即便陛下心中不信,那些本就嫉恨顾廷烨权势、或是与顾家有旧怨的朝臣、言官,会放过这个机会吗?他们会像闻到血腥的鲨鱼一样蜂拥而上,借着这件事大做文章,弹劾的就不止是顾廷烨一人,而是整个顾家的门风、教养,甚至是顾家是否有悖逆之心!顾廷烨再得圣心,想要平息这场风波,想要自证清白,也要花费巨大的政治成本,耗费无数心力,这本身就是一种难以估量的损耗,更是一种公开的羞辱!”

梁夫人俯下身,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悚,“顾廷灿的状纸,不管内容多荒谬,多站不住脚,它代表的是什么?是‘内部知情人的揭发’!这三个字,足以让所有觊觎顾廷烨地位的对手兴奋得发狂!他们会拼命想从顾廷灿那里挖出更多所谓的‘内幕’,哪怕是她臆想出来的、编造的,他们也会奉为至宝,拿来大做文章。”

她的手指轻轻点在林苏的肩膀上,力道不大,却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顾廷烨不能让这种‘揭发’的渠道存在,更不能让它开启!否则,今日是顾廷灿,明日会不会有其他被收买、被胁迫的顾家旁支?会不会有当年侯府的旧仆?甚至会不会有梁家、韩家的人?防不胜防啊!他必须从根源上掐断这个隐患,让所有人都知道,背叛他、污蔑他的人,没有好下场!”

梁夫人直起身,眼神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能穿透重重迷雾,看清人心深处的算计,“是韩家的态度。你以为庆昌公主和韩诚将顾廷灿关起来‘静养’,真的是顾念顾家的脸面,舍不得休弃她吗?不!那是因为,一个被关起来、失心疯癫的顾廷灿,比一个跑去告官、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的顾廷灿,对韩家更有利!”

林苏的瞳孔微微收缩,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打破。

“如果真让顾廷灿去告了,无论最后成败如何,韩家都脱不了干系!”梁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低,“治家不严,纵容媳妇诬告朝廷重臣,这顶帽子扣下来,庆昌公主的颜面往哪里放?韩家在陛下和朝臣心中的形象会一落千丈!所以,他们必须把这件事死死捂在韩家内部,绝不能让它传到外面去!”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把顾廷灿变成一个‘病人’,一个‘犯错被惩戒的媳妇’,这样一来,所有的过错都可以推到她个人‘疯癫’、‘不贤’、‘不知好歹’上。韩家既保全了体面,又撇清了关系,庆昌公主还是那个贤良淑德的皇家公主,韩诚还是那个明事理、重规矩的世家公子。多好啊,一举多得,只牺牲了一个顾廷灿而已。”

梁夫人看着林苏脸上恍然又震惊的神情,最后总结道,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悲凉与冷酷,那是看透了世情冷暖后的麻木:“所以,曦姐儿,这从来都不是顾廷烨‘怕’她告,也不是韩家‘心疼’她。而是各方势力权衡之下,让她无声无息地‘病逝’,或是永远被关在那个阴冷的静房里,是成本最小、对各方(除了顾廷灿自己)损害最轻的选择。”

“韩家的‘虐待’,那不是欲盖弥彰,而是他们撇清关系、切割麻烦的必要手段!”她的声音像冰锥一样刺进林苏的心里,“至于顾廷灿本人是死是活,是疯是傻,在家族利益和朝堂体面面前,根本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天真的正义感,在残酷的利害博弈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林苏呆呆地坐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冻得她浑身发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的理想化,多么的可笑。

在这个世界里,很多时候,“对错”并不重要,“真相”也无人在乎。重要的是利益,是体面,是权力格局的稳定。顾廷灿的悲剧,固然有她自己性格缺陷的原因,是她被宠坏了,看不清形势,认死理,才一步步走到了绝境。但更深层的原因,是她被当作了一颗棋子,一颗在顾家、韩家乃至更高层面的权力权衡中,因为失去了利用价值,反而变成了一个烫手的麻烦,而被毫不犹豫地丢弃的棋子。

她曾经以为,只要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坚持真相,就一定能得到公正的对待。可现在,祖母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外衣,露出了底下赤裸裸的、吃人的规则。

顾廷灿,就是那个因为不懂规则、失去价值,而被规则无情吞噬的牺牲品。

这堂课,比任何诗书女红都更让林苏刻骨铭心。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她要对抗的,不仅仅是贫困的处境和束缚女性的礼教,更是这套冰冷的、残酷的、以牺牲个体为代价来维护整体“稳定”的规则本身。

暖阁内的烛火依旧在燃烧,映着林苏稚嫩却异常坚定的脸庞,那双眼眸深处,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懵懂,只剩下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锐利,像一颗被冰雪打磨过的星辰,在黑暗中悄然闪烁。

暖阁内的沉重气息还未完全散去,梁夫人忽然敛去了眼底的锐利,嘴角勾起一抹温软的笑意,伸手将林苏紧紧拥入怀中。她身上带着常年熏染的檀香,混着炭火的暖意,像一张柔软的锦缎,将林苏整个人包裹住。“我的好曦曦,别想这些糟心事了。”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指尖轻轻拍着林苏的后背,“女孩子家,快快乐乐过日子才是正经,琢磨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多累呀。”

话音一转,她刻意换上轻快的语气,带着几分打趣:“对了,你那丝坊筹备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开宴请我们去瞧瞧?祖母早给你备好了大红包,保准让你满意!”

这突如其来的温情拥抱和话题转换,像是一阵和煦的暖风,瞬间吹散了方才谈论顾廷灿时弥漫的冰冷与沉重。她仿佛瞬间收起了那洞察世情、冷酷剖析的锐利目光,变回了那个疼爱孙女、关心家族小辈事业的慈祥祖母,连眼角的细纹里都盛满了暖意。

林苏依偎在祖母温暖的怀抱里,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刻意营造的轻松与呵护。她心里明镜似的,祖母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那些黑暗的、复杂的、属于成年世界的权力博弈和利益纠葛,离她这个七岁孩童还很远,她不需要现在就背负这些沉重的枷锁,她应该拥有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简单纯粹的快乐和期待。

这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保护,也是一种隐晦的提醒——有些话题,点到为止即可,深究下去,于她无益,反而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林苏眨了眨眼,迅速敛去眼底的沉静与锐利,顺着祖母的话,脸上立刻露出了属于孩童的、带着点小骄傲和期待的灿烂笑容,将那瞬间的沉重思绪完美掩藏起来。

“祖母!”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像是只欢快的小百灵,“丝坊的织机都调试好了,匠人们也都培训得差不多了,第一批上好的蚕丝也快备足了!”她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两颗璀璨的星辰,看着梁夫人满心欢喜地说道:“孙女儿想着,等过了正月十五,天气暖和些,就请祖母、母亲,还有二伯母、各位婶婶、姐姐们,一起去丝坊瞧瞧新织出来的绸缎,也算是开张讨个好彩头!”

说着,她轻轻晃了晃梁夫人的胳膊,语气带着孩子气的讨巧:“祖母的红包,孙女儿可早就惦记上啦!不过,孙女儿更想请祖母去给丝坊提个字,祖母的墨宝可是京中有名的,有您的字镇着,咱们的丝坊肯定能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梁夫人被她这副机灵讨喜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语气宠溺:“你这小机灵鬼,倒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好,好,祖母答应你,到时候一定去,字也给你提,红包也给你包得大大的,定让我们曦姐儿的丝坊,成为京城头一份的好生意!

她抱着林苏,目光慈爱得能化开寒冰,心底却再次为这个孙女的聪慧与分寸感感到惊叹。该懂事时,她能一针见血地洞悉事情关键,说出连成年人都未必能想明白的话;该天真时,她又能迅速转换情绪,收起所有锋芒,变回那个讨长辈欢心的乖巧孩子,收放自如,这份心性,实在难得,也实在让人心疼。

“那就这么说定了。”梁夫人松开怀抱,替林苏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又轻轻抚平她袄裙上的褶皱,语气带着叮嘱,“这些日子你就安心筹备丝坊的事,开开心心的,别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外头的烦心事,自有我们这些大人操心,不用你一个小孩子家挂怀。”

“嗯!孙女儿听祖母的!”林苏用力点了点头,笑得眉眼弯弯,嘴角还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看起来天真又烂漫,仿佛刚才那个犀利提问、陷入深沉思考的孩子从未存在过。

告别了梁夫人,林苏独自走在回院子的廊下。夜色渐浓,廊檐下的宫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将她的小影子拉得长长的。晚风轻轻吹过,带着冬夜的凉意,吹得她鬓边的碎发微微飘动。

脸上的天真笑容,在离开荣安堂的那一刻,便渐渐敛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她抬起头,望着天边那轮朦胧的残月,眼神清澈而深邃,像藏着一片幽静的湖水。

快快乐乐?

林苏在心里轻轻问自己。在看清了这高门大院华丽袍子下藏着的虱子之后,在知道了无数像顾廷灿一样的女子正在或即将遭受不公与苦难之后,她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只追求自己的“快快乐乐”?

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福安公主送给她的,温润的玉质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祖母的保护她懂,祖母的提醒她也记在心里,但她的目标,从未改变,反而因为顾廷灿的悲剧,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坚定。

丝坊要开,而且一定要开得红红火火。这不仅仅是一个赚钱的产业,更是她践行自己理念、积攒力量的根据地,是她为自己、也为更多像顾廷灿一样身不由己的女子,争取“手里有东西,心里有主意”的起点。她要让那些被困在深宅大院里的女子知道,除了依附男人和家族,她们还可以靠自己的双手谋生,可以拥有独立的人格和尊严。

走到门口,云舒连忙上前打起帘子,轻声道:“姑娘回来了。”

林苏点了点头,迈步走了进去。屋内炭火正旺,暖烘烘的,与外面的寒凉形成鲜明对比。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坚定。

快乐可以伪装,童真可以扮演,但她脚下的道路,她心中的信念,必须坚定地走下去。

门被“砰”地一声撞开,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子涌了进来,瞬间吹散了屋内的暖意。闹闹(玉疏)像一阵旋风似的冲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冬夜的凛冽寒气,平日里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双丫髻有些散乱,发带歪在一边,平日里叽叽喳喳、活力无限的小脸上,此刻却写满了从未有过的失落和惶恐,眼圈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一看就是强忍着才没哭出来。

她径直扑到正在灯下看书的林苏(曦曦)身边苏(曦曦)身边,小小的身子带着寒气,却死死抓住林苏的衣袖,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布料攥破。声音带着难得的脆弱和哽咽,像只受惊的小兽:“曦曦!以后……以后这么大的院子,是不是就剩你和我了?”

她吸了吸鼻子,晶莹的泪珠终于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大姐姐要进宫陪伴太后,二姐姐也被选去伺候公主了……方才母亲说,宫里规矩严,她们进了宫,就不能像从前那样随意出宫了,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住了?一下子就走了两个……”

闹闹越说越急,胸口微微起伏,委屈和不安像潮水般将她淹没:“还有,赵凌云姐姐今天让人递话进来,说她要跟着父兄出征去了!她说她要像穆桂英一样当女将军,在战场上立下军功,等回来就求皇上把咱们的《化蝶》书稿解禁!”

“可打仗多危险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低落下去,满是难过,“书稿小团体一下子少了好多人……现在她们都要走了,我们以后……我们以后还能一起写故事、改诗稿吗?我好孤单啊……”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出来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砸在林苏的手背上,冰凉一片。

闹闹的话,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接连投入林苏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她才真切地感受到,时代的洪流和家族的安排,正在以一种无声却迅猛的方式,改变着她身边的一切,改变着这些刚刚因为共同的爱好而凝聚起来的、脆弱却珍贵的少女同盟。

宁姐儿和婉儿入宫,看似是家族为她们铺就的“光明正道”,是无上的荣耀,可林苏比谁都清楚,那红墙之内,是更森严的规训,是更复杂的争斗,从此她们的一言一行都要受到束缚,人生轨迹再也由不得自己,不过是从一个院子的牢笼,走进了一个更大的、更华丽的牢笼。

而赵凌云奔赴战场,更是以一种最激烈、最危险的方式,去争取那渺茫的希望。在这个女子只能相夫教子的时代,她要拿起刀剑,和男人一样在沙场上拼杀,赌上的是自己的性命,只为换取一份能为姐妹们争取话语权的军功。这份勇气令人敬佩,可其中的凶险,也让人不寒而栗。

她们的离开,各有各的缘由,各有各的无奈,却都指向了同一个残酷的现实:在这个时代,女子的人生轨迹,极少能由自己掌控。无论是进入宫廷的牢笼,还是奔赴沙场的险地,本质上都是一种“被安排”或“被逼无奈”下的选择,她们很难真正为自己而活。

林苏放下手中的书卷,伸手揽住闹闹微微发抖的肩膀。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一向没心没肺、不知愁滋味的姐姐,此刻是真的害怕了。她害怕突如其来的孤单,害怕熟悉的一切被轻易改变,更害怕那个刚刚因为共同兴趣而变得有趣、有光的小世界,就此分崩离析。

“姐姐,别怕。”林苏的声音很平静,像一汪深潭,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她轻轻拍着闹闹的后背,动作温柔,“姐姐们是去走她们必须要走的路了。大姐姐和二姐姐进了宫,或许不能常常见到,但她们在宫里学到的东西,经历的事情,都会成为她们的底气。而且,她们心里一定还记挂着我们,记挂着我们一起写过的故事,记挂着我们的小团体。”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而坚定:“凌云姐姐更是了不起,她不是一时冲动,她是去为我们所有人的梦想拼命了——她想用最硬气的军功,换我们自由说话、自由写故事的权利。我们的《化蝶》,写的是女子挣脱束缚、追求自由的心愿,凌云姐姐正在用实际行动,为这个心愿铺路。”

林苏捧起闹闹的脸,用指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看着她泪光盈盈的眼睛,语气愈发坚定:“院子不会只剩下你我。只要我们的心还在一起,只要我们还记得当初为什么聚在一起,我们的小团体就永远不会散。”

“而且,”林苏的眼中闪过一丝明亮的光芒,像黑暗中的星火,“谁说小团体人少了就不能做事了?人少了,我们可以更专心,把故事写得更精,把想法磨得更亮。等将来……等我们的丝坊生意兴隆了,等我们手里有了更多的力量,或许就能把更多志同道合的人聚拢起来,做更大的事,让更多人听到我们的声音。”

窗外的雪絮如鹅毛般簌簌坠落,很快给朱红廊柱、青石板路覆上了一层莹白。闹闹扒着窗棂,看着庭院里渐厚的积雪,小脸上满是孩童的雀跃,随口念叨了句:“瑞雪兆丰年呀!明年一定是个好年成!”

这句寻常的吉祥话,像一把猝不及防的钥匙,猛地撬开了林苏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门。门后,是她曾身处的现代社会,是另一套截然不同的运行逻辑与责任体系,是刻在她骨髓里的职业本能。

“又要有许多百姓被冻死了。”林苏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沉重得与她七岁的年纪格格不入。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数个寒冬腊月里灯火通明的扶贫办办公室——桌上摊着的是各地困难群众排查名单,耳边响着的是“不落一人、不漏一户”的工作要求,指尖划过的是低温预警通知,心头萦绕的是对街头流浪者、独居老人、贫困家庭的牵挂。那时的她,作为扶贫办工作者,每到冬日便神经紧绷,生怕一场大雪就夺走几条鲜活的生命,这份责任与焦虑,早已刻进了她的灵魂。

闹闹却歪着圆溜溜的脑袋,眨着懵懂的眼睛,语气里带着一丝天真的麻木:“这不是一直都有吗?”在她有限的生命经验里,冬天冻死人就像春天开花、秋天落叶一样,是季节更替中自然又无奈的常态。她见过街角蜷缩的乞丐在寒夜里没了声息,也听府里嬷嬷闲聊时说起“城外破庙里又冻僵了几个”,这些事从未被人深究,就像风吹过屋檐一样寻常。

“一直都有”四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进了林苏的心脏。是啊,在这个时代,这的确是常态。达官贵人们在暖阁里围炉赏雪,煮酒吟诗,感叹着“瑞雪兆丰年”的祥瑞;而墙根下、破庙里、桥洞下,那些缺衣少食、无家可归的百姓,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悄无声息地变成僵硬的尸体。他们的死,无人追问,无人负责,甚至无人知晓,顶多化作官府年终册子上一个模糊的数字,被“丰年祥瑞”的表象轻轻掩盖。

可林苏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翻涌起另一套清晰到冷酷的追责流程,那些曾是她工作依据的规章制度,此刻如同烙印般清晰:

民政部门及下属救助管理站:是否落实了24小时开放服务?是否组织了街头主动巡查救助?是否对求助者有推诿、拒绝的行为?一旦出现冻亡事件,从救助站的直接责任人,到民政局的主管领导,再到分管的地方官员,一个也跑不了。调查组会像梳子一样篦过每一个环节,查清楚是巡查不到位,还是物资储备不足,抑或是人员失职,问责结果会公之于众,以儆效尤。

公安与城管部门:执勤人员在街头是否发现了濒临危险的流浪者?是否履行了告知救助渠道的义务?对行动不便、神志不清的人,是否及时协助送往救助站?若是有证据表明执勤人员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导致悲剧发生,所属单位要被通报批评,涉事人员轻则纪律处分,重则依规追责,绝无姑息的可能。

财政部门:用于冬季救助的专项经费是否足额拨付?是否存在截留、克扣的情况?棉衣、棉被、御寒物资的采购是否及时到位?若因经费保障不力导致救助工作无法开展,财政部门相关负责人必须承担履职不到位的责任,接受相应处分。

街道办、社区:是否开展了辖区内困难群众的全面排查?对独居老人、残疾人、贫困家庭等重点对象是否落实了帮扶措施?接到群众求助后是否及时转介至救助机构?基层是救助工作的第一道防线,若因排查不彻底、帮扶不及时导致意外,基层负责人同样要被追究责任。

“多地明确冬季救助实行责任追究制,一旦发生此类事件,会启动专项调查厘清各环节责任……”这些话语在她脑海中回响,曾是她守护民生的后盾,此刻却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映照出眼前这个时代的巨大空洞与冷漠。

她甚至想起了网络上那些尖锐又带着黑色幽默的说法:“标题有几个字,就要撸几个人?”虽是夸张之词,却深刻反映了现代社会对公共服务失职的零容忍态度——哪怕只有一个生命非正常逝去,都可能牵动数个部门,引发一场自上而下的问责风暴。这背后,是“生命至上”的价值理念,是“权责对应”的治理逻辑,是一种全社会共同的焦虑与行动力。

而在这里呢?

责任是什么?是天灾?是命该如此?或许有些地方官会在雪后象征性地施几天薄粥,或许有些善心人会零星地捐几件旧衣,但系统性的预防机制、强制性的救助流程、清晰明确的追责体系?通通不存在。人命,尤其是贫苦百姓的人命,在庞大的帝国机器和森严的等级观念中,轻如鸿毛,微如尘埃,仿佛只是季节更替中可以被接受的“自然损耗”。

这种对比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苏心上。一边是哪怕只有一个生命逝去,都可能引发层层问责的精密而“严苛”的现代治理网络;另一边则是“一直都有”、被默认为常态、责任模糊甚至虚无的古代社会现实。两者的落差,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无力。

“闹闹,”林苏伸出手,紧紧握住妹妹温热的小手,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仿佛在对闹闹承诺,也在对自己宣誓,“你说得对,以前是‘一直都有’。但以后……在我们能做到的地方,姐姐希望,能少一个,是一个。”

她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纷飞的雪花,穿透了侯府的高墙大院,投向了更广阔、也更寒冷的人间。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那些即将被大雪吞噬的生命,都成了她心中沉甸甸的牵挂,也成了她前行路上最坚定的动力。

雪花还在无声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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