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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章:冬酿开坛,风雪故人来

归安里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赵五的酒刚好酿熟。

雪粒子敲打着酿坊的木窗,发出细碎的声响。赵五披着件厚棉袄,独眼里映着跳动的烛火,正用长杆搅动最后一缸酒液。酒浆泛着琥珀色的光,搅开的涟漪里浮着细小的酒花,像撒了把碎银子。

“成了。”他低低说了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这是归安里自建成以来的第一坛冬酿,从选料到发酵,足足耗了三个月。坛口刚一打开,醇厚的酒香就冲破寒气,漫进了飘雪的院子,连檐下悬着的冰棱都仿佛染上了三分暖意。

“赵大哥,我来帮你!”小三子裹着件 oversized 的棉袄,跑进来时带起一阵风雪,鼻尖冻得通红。他手里捧着个粗陶大碗,碗沿还沾着早上没擦净的粥渍,“张叔说,头道酒得用这碗盛才够味。”

赵五笑了,独眼里的光比烛火还亮。他拿起木勺,稳稳地舀出第一勺酒,琥珀色的酒液滑进碗里,激起细密的泡沫。“慢点喝,刚出坛的酒烈。”

小三子踮着脚接过碗,凑到鼻尖闻了闻,眼睛瞬间瞪圆:“比去年在狼山喝的烧刀子香多了!”他小心翼翼抿了一小口,酒液入喉时带着点辛辣,滑到胃里却暖得像揣了个小炭炉,“哇!赵大哥你这手艺,能去镇上开酒坊了!”

赵五摆摆手,继续往酒坛里装酒。陶坛碰撞的闷响混着窗外的风雪声,倒像是在给这酒香打拍子。

这时,院门外传来“吱呀”一声轻响,风雪卷着个人影挤了进来。那人披着件灰扑扑的斗篷,帽檐上积着雪,一进门就跺了跺脚上的泥,斗篷一掀,露出张被冻得发紫的脸——是镇上驿站的老卒,姓秦,腿上中过箭,走路有些跛。

“赵老哥,可算找着你了。”秦老卒搓着手,哈出的白气在嘴边凝成霜,“刚才去铁匠铺,张老铁说你在这儿。”他往酒坛里瞅了眼,喉结动了动,“这酒闻着就馋人,是冬酿开坛了?”

“刚开封,”赵五舀了碗递过去,“暖和暖和再说话。”

秦老卒接过来一饮而尽,抹了把嘴,连说三声“好酒”,才想起正事:“刚才在驿站见着个生人,说是从北凉来的,要找徐凤年小将军。”

“北凉来的?”小三子凑过来,“是不是穿白蟒袍?我爹说,北凉来的大人物都穿白蟒袍。”

秦老卒摇摇头:“穿得普通,就件青布棉袍,背着个旧行囊,看着像个行脚商人。不过他说有徐凤年小将军的信物,是块刻着‘凤’字的玉佩。”

赵五心里一动。徐凤年的玉佩他见过,是块暖玉,正面刻着凤纹,背面是个“年”字,去年给念凉做满月酒时,还拿出来给老兄弟们看过。

“人呢?”赵五擦了擦手,往腰间摸了摸——那里别着柄短刀,是徐凤年亲手给的,说是归安里的护卫队虽解散了,防身的家伙不能少。

“在驿站等着呢,我让他先烤烤火。”秦老卒又喝了口酒,“那人看着挺随和,见着我腿不利索,还扶了我一把。不像那些当官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

正说着,院门外又响起脚步声,这次是张铁匠,手里还提着串刚熏好的腊肉。“赵五,酒酿好了没?我带了下酒菜——”他话说一半,看见秦老卒,“哟,老秦来了?正好,今晚在这儿凑一桌。”

“张老铁来得巧,”赵五把秦老卒的话重复了一遍,“北凉来的人,带着徐凤年的玉佩。”

张铁匠眉头一挑:“北凉来的?最近边境不太平,会不会是……”他没说下去,但意思谁都懂。去年北莽游骑越境骚扰,归安里组织过护卫队,张铁匠的儿子就是那时没的,至今他打铁时,锤子还会偶尔偏。

“不管是谁,先去看看。”赵五披上厚斗篷,往腰间紧了紧短刀,“老秦,带路。”

小三子也想跟,被张铁匠一把拉住:“你留着看酒坛,别让人偷喝。”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小三子,“这是刚买的糖糕,给你和念凉分着吃。”

驿站的火炉烧得正旺,噼啪作响的柴火把屋子烘得暖洋洋的。角落里坐着个男人,背对着门,正低头用火箸拨弄炭火。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棉袍,袖口磨出了毛边,背上的行囊鼓鼓囊囊,露出半截用布缠着的长条物,看着像把剑。

听到脚步声,男人回过头。他约莫三十来岁,下颌线很清晰,嘴唇抿着时带着点冷意,但眼睛很亮,像浸在雪水里的黑曜石。看见赵五和张铁匠,他站起身,动作算不上利落,右腿似乎有些不便,站定后才缓缓从怀里摸出块玉佩,双手递过来。

“在下陈邛,从北凉来。这是徐凤年小将军的信物。”

赵五接过玉佩,借着炉火一看——正面凤纹灵动,背面“年”字苍劲,果然是徐凤年的那块。他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却还是问道:“徐凤年让你来的?有什么事?”

陈邛的目光扫过赵五腰间的短刀,又落在张铁匠沾着铁屑的手上,忽然笑了笑:“小将军说,归安里的冬酿该开坛了,让我送两坛北凉的‘烧春’来,说是配着你们的新酒喝,能暖透骨头缝。”他侧身提起行囊,解开绳结,里面果然滚出两个黑陶坛,坛口封着红泥,印着“北凉烧春”四个字。

张铁匠眼睛一亮:“烧春?听说这酒烈得能点燃,上次徐凤年带过一小瓶,说是军需特供。”

陈邛点头:“是军需款,不过这两坛是小将军让酒坊特意加了枸杞泡的,没那么烈,适合冬天温补。”他顿了顿,补充道,“小将军还说,归安里的老兄弟们冬天爱腿疼,这酒泡了当归和牛膝,喝了能活络筋骨。”

赵五心里一暖。徐凤年去江南已有半年,竟还记得归安里的老卒们多有关节旧伤。他把玉佩递回去,往火炉边让了让:“坐吧,烤烤火。刚酿的冬酿,要不要尝尝?”

陈邛也不客气,在火炉边坐下,接过赵五递来的酒碗。酒液入喉时,他愣了一下,随即赞道:“这酒带着麦香,比北凉的烧春绵柔,却更养人。归安里的水土,果然养东西。”

“你从北凉来,路上走了多久?”张铁匠给火炉添了块柴,火星子溅起来,映得他脸上的沟壑更分明了,“听说上个月北莽在葫芦口屯兵了,不好走吧?”

提到北莽,陈邛的脸色沉了沉:“走了两个多月。过葫芦口时绕了路,那边确实不对劲,游骑比去年多了三成,还换了新甲胄。”他喝了口酒,继续道,“小将军让我带句话,明年开春可能不太平,让归安里早做准备。”

赵五和张铁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归安里的护卫队去年就解散了,年轻人大多去镇上做工,剩下的多是老弱。

“准备什么?”张铁匠追问,“是要打仗了?”

陈邛摇头:“不好说。小将军说,北莽那边有异动,但朝廷还没动静,让咱们先把粮仓加固,再把东边的废弃堡垒修修,真要是有兵灾,至少能护住老弱。”他从行囊里掏出张图纸,铺在桌上,“这是小将军画的堡垒修缮图,说归安里的地势适合做侧翼防御,让咱们照着改。”

图纸上的线条歪歪扭扭,却标注得很清楚:哪里加箭楼,哪里挖壕沟,哪里囤粮草,甚至连水井的位置都标了出来。赵五看着图纸角落那个小小的“凤”字落款,忽然想起徐凤年临走时说的话——“归安里是根,根扎得深,再大的风都刮不倒”。

“行,我们知道了。”赵五收起图纸,“修堡垒的事,我去跟里正说,老兄弟们虽然身子骨不如从前,但搬砖垒墙还能干。”

张铁匠也点头:“我那铁匠铺能打些箭头、矛尖,到时候让镇上的年轻人来学,多备点家伙总没错。”

陈邛看着他们,忽然笑了:“小将军说,归安里的老卒看着散,真有事时比谁都齐心。”他从行囊里又摸出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衣,“这是小将军让给赵老哥和张老铁带的,说是江南的云锦棉,比普通棉衣暖三倍。”

赵五接过棉衣,触手果然厚实柔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他忽然想起徐凤年小时候,总爱跟在老卒们身后,抢着扛锄头、递工具,那时候谁能想到,这孩子后来会成了北凉的小将军?

“对了,”张铁匠忽然想起什么,“徐凤年啥时候回来?念凉都会叫爹了,虽然含糊不清。”

陈邛的目光柔和下来,带着点羡慕:“小将军说,等处理完江南的事就回,最多明年夏天。他还说,回来要喝赵老哥酿的冬酿,得是埋在雪地里冰过的。”

“这容易,”赵五笑着说,“我多酿两坛,埋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等他回来正好。”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驿站的屋檐压得弯弯的。火炉上的水壶“呜呜”响起来,陈邛起身去倒水,右腿落地时轻轻晃了一下——赵五注意到,他裤腿膝盖的位置,比别处更厚些,像是垫了棉絮。

“你的腿?”赵五忍不住问。

陈邛低头看了看,不在意地笑了笑:“没事,去年在虎头坡被流矢擦了下,恢复得慢了点。”他顿了顿,补充道,“比不得归安里的安稳,北凉那边,刀光剑影是常事。”

张铁匠叹了口气:“都不容易。来,喝酒,别想那些烦心事。”

三个人围着火炉,你一碗我一碗地喝着新酿的冬酿,偶尔说几句北凉的战事、归安里的收成。陈邛话不多,但说起徐凤年在江南的事,眼睛会发亮——说他帮着当地修了水坝,说他把北凉的耐旱粮种推广过去,说他带的亲兵里,有两个是当年从归安里走出去的老卒。

“小将军总说,”陈邛喝了口酒,声音低沉下来,“当年在归安里养伤的日子,是他这辈子最踏实的时光。”

赵五和张铁匠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喝酒。炉火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极了那些在战场上失散的老兄弟。

雪停时,已经是后半夜。赵五留陈邛在驿站歇脚,自己则提着陈邛带来的烧春,往张铁匠家走。雪地里的脚印很快被新雪填满,只有酒坛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亮。

“张老铁,”赵五忽然开口,“你说,明年真会打仗吗?”

张铁匠的脚步顿了顿,拐杖在雪地里戳出个深坑:“打不打,咱都得准备着。总不能让徐凤年回来时,见着归安里乱糟糟的。”他往远处看了看,归安里的灯火像撒在雪地里的星子,“你看这灯火,多安稳。咱就得守住这份安稳。”

赵五点头,紧了紧怀里的酒坛。他想起刚才陈邛说的,徐凤年在江南画了归安里的地图,标注了每一户的位置,说“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回到酿坊时,小三子抱着酒坛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糖糕渣。赵五给孩子掖了掖被角,转身往酒坛里添了最后两坛酒,贴上封条,上面写着“徐凤年亲启”。

他把这两坛酒搬到老槐树下,用雪埋好,只露出个坛口。雪光映着他的独眼,亮得像藏了颗星。

归安里的冬夜,依旧安静。但赵五知道,从今夜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老兄弟们会重新拿起锄头和铁锤,年轻人会学着搭箭拉弓,连孩子们都会被大人教着认方向、藏干粮。

就像当年徐凤年还在时那样——归安里的人,从不是只会守着田亩的软骨头。

炉火在酿坊里跳动,映着满坛的冬酿,也映着墙上那把徐凤年留下的短刀。刀鞘上的凤纹,在火光里仿佛活了过来,振翅欲飞。

这一夜,归安里的很多人都没睡。铁匠铺的锤声断断续续响到天明,里正家的灯亮着,纸上画满了堡垒的草图,连秦老卒都拄着拐杖,挨家挨户地通知:“明儿去驿站集合,有大事商量。”

风雪过后,天总会亮。而归安里的人,向来懂得在天亮前,备好迎接一切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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