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归安里被一层薄霜裹着,刚修好的箭楼顶端亮着一盏马灯,橘黄色的光晕在寒风里微微摇晃。赵五裹紧了棉袄,手里握着杆老旧的长枪——这是当年他在北凉军时用的家伙,枪头虽有些锈迹,打磨过后依旧锋利。
“赵叔,换班了。”小三子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他手里捧着个陶碗,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脸颊,“王婶给您留了姜汤,趁热喝。”
赵五接过碗,姜汤的辛辣混着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不少寒气。他瞥了眼小三子腰间的短刀,那是张铁匠特意打的,刀鞘上还缠着防滑的布条:“今晚风大,盯着点西北方向,拓跋家的人说那边近日有异动。”
“知道啦!”小三子挺了挺胸,往箭楼的了望口挪了挪。他个子蹿得快,半年前还够不着窗台,现在已经能稳稳地扒着木栏往外望,“您放心,我眼睛尖着呢,别说人影,就是只兔子跑过都能看见!”
赵五笑了笑,揉了揉他的头发。这孩子总让他想起当年的徐凤年,一样的犟劲,一样的眼里有光。他下了箭楼,脚踩在结霜的地面上发出“咯吱”声,远远看见张铁匠的铁匠铺还亮着灯,铁锤敲打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像是在给这寂静的夜打拍子。
走到半路,撞见周平推着轮椅从知味堂出来,腿上盖着条厚毡子。“还没睡?”赵五问。
“给孩子们补完习字本,出来透透气。”周平抬头望了眼箭楼的灯火,“小三子一个人在上面,怕是有点怕吧?”
“怕才好,”赵五往他手里塞了个暖炉,“知道怕,才会更当心。当年我第一次站哨,握着枪的手都在抖呢。”
周平笑了,转着轮椅往自家方向去,“明早我给箭楼加个小桌,省得你们站着累。对了,拓跋家的二小子捎信来,说他们的巡逻队今晚在狼山北麓发现了几个可疑的脚印,看着像是北莽人的靴子印。”
赵五的脚步顿了顿。北莽人?这几个字像块冰碴子落进心里。他往西北方望了望,黑沉沉的夜色像泼翻的墨,什么都看不见,却让人莫名地攥紧了拳头。
回到屋时,桌上的油灯还亮着,王婶留的饭菜温在灶上。他没胃口,坐在桌边摩挲着那杆长枪,枪杆上的包浆被磨得发亮,那是无数个日夜握出来的痕迹。忽然想起徐凤年临走时说的话:“归安里的安稳,从来不是等来的。”
正怔忡着,箭楼的警钟“当——当——”地响了起来,急促得像劈面砸来的冰雹!
赵五心里一紧,抓起长枪就往外冲。小三子的喊声顺着风飘下来:“西北方向!有黑影!不止一个!”
夜色里,归安里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张铁匠的打铁声戛然而止,很快传来铁器碰撞的脆响;周先生的窗纸上,映出他迅速卷着书卷的影子;王婶和婆娘们的声音混在一起,是在招呼孩子们往地窖里躲;拓跋家的马蹄声从村外传来,越来越近——他们说过,只要警钟响,就会立刻赶来。
赵五冲上箭楼时,小三子正死死攥着铜锣,小脸煞白却没哭。“赵叔!你看!”他指着西北方的山脊,十几个黑影正从坡上滑下来,动作极快,眼看就要到村口了。
“别怕。”赵五拍了拍他的肩膀,将长枪架在了望口,“去把那箱箭拿来,你装箭,我来射。”
小三子应声跑去,很快抱来一个木箱子,里面是张铁匠赶制的箭支,箭头闪着寒光。赵五深吸一口气,夜风灌入肺腑,竟奇异地平静下来。他眯起独眼,瞄准最前面的那个黑影,手指松开弓弦——
“咻!”箭簇划破夜色,带着破空的锐响。远处传来一声闷哼,黑影应声倒地。
“中了!”小三子欢呼起来。
赵五没说话,迅速接过另一支箭。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但他看着归安里亮起的灯火,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孙二带着老卒们扛着锄头扁担赶来了,张铁匠举着刚淬火的大刀,周平的轮椅停在楼下,手里握着把短弩——忽然觉得,就算天塌下来,这群人也会一起顶着。
黑影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他们手里的弯刀。赵五的箭一支接一支射出,每一次弓弦震动,都伴随着一声闷哼。但对方人太多,眼看就要突破村口的栅栏。
就在这时,马蹄声如雷贯耳,拓跋家的骑兵到了!火把连成一片火龙,从侧面冲散了黑影的阵型。为首的拓跋烈高声喊着:“归安里的弟兄们,我们来了!”
赵五咧嘴一笑,对小三子说:“看,我就说过,咱不是一个人在守。”
小三子重重点头,眼里的恐惧被兴奋取代,递箭的手稳了不少。
夜风吹得马灯剧烈摇晃,箭楼、灯火、马蹄声、喊杀声、还有不知谁家孩子被捂住嘴的呜咽声,搅成了一锅滚烫的粥。赵五的胳膊渐渐酸了,却像是回到了年轻时的战场,血液里的那点血性被彻底点燃。
他不知道这场仗会打多久,也不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会是什么模样。但他知道,只要归安里的人还站在一起,这盏马灯就不会灭,这方天地就不会塌。
就像徐凤年说的,安稳是守出来的。今夜,他们就在这里,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