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深秋的晨光,透过巴黎公寓的百叶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温暖的光带。昨夜的风雨和泪痕都已消散,空气中弥漫着烤面包的焦香和新鲜咖啡的浓郁气息。志村哲也坐在餐桌旁,看着妻子中森晴子在厨房里忙碌的、轻盈的背影,心中充满了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异常清澈的平静与力量。
昨夜的崩溃与放纵,如同一场高烧,烧尽了积郁三个月的焦虑、自我怀疑和挫败感。在晴子那超越言语的、用身体与灵魂给予的慰藉中,他仿佛完成了一次彻底的精神排毒与能量补给。此刻,他不再感到恐惧或无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韧的决心。他意识到,真正的“骑士”之路,并非一路高歌猛进,而是必然布满荆棘与沼泽。挫折不是失败的标志,而是淬炼意志、检验忠诚的试金石。而能够从挫折中重新站起,除了自身的毅力,更离不开身边那个无声却无比强大的支撑——那个理解他所有梦想、包容他所有脆弱、并用最温暖的方式为他注入力量的“公主”。
“晴子,”哲也开口,声音平静而坚定,“谢谢你。”
晴子转过身,将一盘煎得恰到好处的太阳蛋和培根放在他面前,脸上带着温柔的、了然的微笑:“快吃吧,我的骑士先生。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去攻打你的‘塞莫尔城堡’呀。”她的语气轻松,带着一丝俏皮,巧妙地化解了昨夜那略显沉重的氛围,将一切拉回到充满希望的日常。
这一刻,哲也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也烟消云散。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使命——他不仅是艾莎学派的“骑士”,更是晴子的丈夫。他的奋斗,不仅是为了数学的真理,也是为了守护这份给予他无限温暖与力量的爱情。
带着这种焕然一新的心境,哲也再次踏入了学派在巴黎的研讨中心。他本以为会迎来同伴们关切或询问的目光,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如何简要地解释自己的“阶段性调整”。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中心的气氛似乎……有点异样。
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些许苦笑和共鸣的微妙情绪,弥漫在空气中。几位熟悉的“骑士”看到他,并没有过多追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中传递着一种 “兄弟,我懂” 的默契。就连一向严肃的皮埃尔·德利涅,在与他擦肩而过时,也难得地露出一个极淡的、带着理解意味的表情,低声说了一句:“调适期,很正常。格罗腾迪克先生昨天还在抱怨他的新概形定义被《数学评论》的审稿人‘完全误解了灵魂’。”
这种氛围,在下午一场非正式的茶歇会上达到了高潮。不知是谁起的头,话题从复杂的数学问题,悄然转向了……各自学术生涯中最“破防”的瞬间。这仿佛打开了一个情绪的闸门,一群平日里理性至上、冷静如冰的数学精英们,竟然开始了一场“比惨”与“分享奇葩解压方式”的奇妙茶话会。
首先开口的是让-皮埃尔·塞尔,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法国数学家,以在拓扑学和数论交叉领域的工作闻名。他推了推眼镜,苦笑着说:“我最崩溃的一次,是试图证明一个关于平展上同调的基变换定理。我花了整整六个月,构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谱序列,感觉万事俱备,只差最后一步的收敛性证明。结果……结果我发现,我在第一个页面上,就用反了一个箭头的方向!六个月的心血,因为一个愚蠢的笔误,全部归零!我当时……差点把整个笔记本扔进塞纳河。”他耸耸肩,“后来我怎么缓过来的?我跑去卢森堡公园,跟着一群老头老太太打了整整一个星期的太极拳。你必须把脑子放空,让身体去感受那种缓慢的、循环的节奏,才能把那个该死的箭头从脑子里赶出去。”
众人发出一阵心有戚戚焉的低笑。
接着,一位来自德国的代数几何学家米夏埃尔·拉波波特也分享了经历:“我?我最受不了的是审稿意见。有一次,我写了一篇关于模曲线紧化的论文,自觉完美。审稿人回复了长达二十页的质疑,其中最后一条写着:‘作者似乎完全忽略了K.教授在1937年那篇鲜为人知的笔记中提出的一个显然相关的构造。’我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文献,都没找到所谓的‘K.教授1937年的笔记’。我几乎要写信骂审稿人胡诌了。最后,经过无数周折,才发现那篇‘笔记’是K.教授当年在咖啡馆餐巾纸上写给朋友看的,从未正式发表,唯一的手稿副本在哥廷根大学图书馆的地下室某个箱子里,而且被水泡过,字迹模糊!就为了验证这个‘显然相关’的构造,我浪费了两个月!我的解压方式?”他笑了笑,“拼图。越复杂、越没逻辑的风景拼图越好。数学太讲逻辑了,有时候你需要一点纯粹的、无序的混乱来平衡一下。”
茶歇室里充满了轻松的笑声,哲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感觉自己不再是孤例。
这时,话题引向了更重量级的人物。约翰·米尔诺,一位在微分拓扑领域做出奠基性工作的美国数学家,当时正好在巴黎访问,他带着标志性的温和笑容说:“你们这都不算什么。知道格罗腾迪克最‘破防’的时候干什么吗?”他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不是关起门来生闷气。他会直接跑到大街上,参加反战游行!举着牌子,喊着口号,沉浸在那种宏大的、关乎人类命运的情绪里。有一次游行间隙,他看见路边一个卖花的老农,居然蹲下来,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给那个完全不懂数学的老农讲起了他的‘概形’理论,试图用种地和收获来比喻层(sheaf)和茎(stalk) 的关系!老农听得一脸茫然,他却讲得两眼放光。对他来说,数学的终极意义必须与人类的普遍关怀相连,当数学暂时‘背叛’他时,他就去更广阔的世界里寻找意义和慰藉。”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继而发出由衷的、混合着敬佩和不可思议的叹息。这才是真正的大师风范——崩溃都崩溃得如此有格调、有哲学深度!
“至于塞尔伯格‘陛下’……”米尔诺继续笑道,语气中充满敬意,“他的‘破防’通常比较内敛,但杀伤力极强。他最经典的一次,是带一个天分很高但基础有些飘忽的研究生。那位仁兄,在讨论班上,信誓旦旦地声称调和级数1 + 1\/2 + 1\/3 + ... 是收敛的,并且‘显然’收敛到20左右,因为他用计算器算到了前一万项,发现增长变得非常缓慢了。”
茶歇室里瞬间爆发出哄堂大笑,连最矜持的学者都忍不住拍着大腿。调和级数发散,这是数学分析第一学期最基础的结论之一!
米尔诺模仿着塞尔伯格当时可能的表情,一脸“生无可恋”:“据说,‘陛下’当时沉默了很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缓缓地、非常缓慢地摘下了他的眼镜,用麂皮布擦了足足五分钟,然后站起身,用一种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你,回去把柯西的收敛准则抄写一百遍。不,抄写无穷遍,直到你的直觉意识到它什么时候会发散为止。’然后他就离开了,据说那天下午,有人看见他在研究院后面的小树林里,一个人默默地、异常用力地劈了整整一堆柴火。”
笑声更加热烈了。想象着那位以冷静理性着称的“陛下”,被学生的“神论”逼得去劈柴发泄,这画面充满了反差萌,也让所有人感到了一种奇妙的平等与亲近感——原来,即便是数学之神,也有被凡人气到需要物理发泄的时候!
最后,一直沉默旁听的数学史家弗雷德里克·穆勒的助手,一位年轻学者,也忍不住插话,语气中带着一丝长期无奈的幽默:“要说真正的、持续数十年的‘集体破防’,恐怕得数我们数学史小组了。我们对《致黎曼猜想的婚书》的执念,都快成学派内部的一个梗了。罗莎女士的守护,简直是数学史上最坚固的情感堡垒。我们试过一切合法合规的方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提出建立‘黎曼-艾莎纪念基金会’来妥善保管,都没用。最后,在又一次被婉拒后,我们小组的一位成员,半开玩笑地对来串门的物理学家爱德华·威腾说:‘爱德华,你们理论物理不是老讨论虫洞和时间旅行吗?你能不能发明个时间机器,把我们送回1859年以前,赶在黎曼写出那篇论文之前,直接把猜想告诉他,或者……干脆把艾莎小姐的《婚书》先‘借’出来看看?’”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助手继续说:“威腾当时听了,居然真的摸着下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从封闭类时曲线的理论可能性来看,这涉及祖父悖论,可行性存疑。不过,从多世界诠释的角度,或许存在一个分支宇宙,那份手稿以某种方式流传了下来……’他越说越投入,差点当场开始列方程。而我们另一位更绝,最近居然真的跑去旁听东方道教文化的课程,说什么要研究‘金丹大道’和‘元神出窍’,看看有没有可能‘复活’黎曼,当面问他!”
这番天马行空的“解压”方式,将茶歇会的气氛推向了欢乐的顶点。在阵阵笑声中,哲也深深地被触动了。他明白了,这场看似闲聊的“诉苦大会”,其实是学派同伴们用一种独特而温暖的方式,在安慰他,也是在彼此疗愈。它传达了一个朴素而深刻的真理:在追求至高真理的漫长道路上,没有人是永不崩溃的神。挫折、迷茫、甚至一时的荒诞,是每个探索者的常态。真正的力量,不在于永不跌倒,而在于跌倒后,能笑着自嘲,能从同伴的经历中获得共鸣与勇气,然后拍拍尘土,互相搀扶着,继续前行。
茶歇结束,众人散去,重新投入工作。哲也回到自己的书桌前,摊开那堆关于塞莫尔群的草稿。那个难题依然在那里,冰冷而坚硬。但此刻,哲也的心境已截然不同。他看着纸上那些折磨了他三个月的符号,嘴角甚至泛起一丝挑战者的微笑。
他不再是孤身作战。他的身后,有晴子温暖的港湾;他的身边,有一群同样会跌倒、会自嘲、但永远不会放弃的同行者;他的前方,是塞尔伯格“陛下”指引的、朗兰兹描绘的壮丽星辰大海。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心中立下誓言:
“我,志村哲也,艾莎学派之骑士,在此立誓。我将以坚韧之心,面对前路一切荆棘;以谦卑之态,学习无尽知识之海;以忠诚之志,效忠于数学真理之君王。我深知,萤火之光,亦可照亮寸土,我将穷尽此生,为我所爱之数学,为我所爱之人,奋战至最后一刻。”
零点的未尽之路,依然漫长。但此刻,这位年轻的骑士,已然重整旗鼓,内心充满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更加温暖的力量。他准备好了。
(第三卷中篇 第三十七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