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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差行辕的气氛,像是暴雨前的闷雷,骤然紧绷得能拧出水来。

护卫们不再是寻常的巡逻,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往来穿梭的身影带着一股肃杀之气,皮甲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刺耳。墙头垛口后面,不再是随意张望的目光,而是一双双锐利警惕的眼睛,以及那架设好的、在阴沉天光下闪着幽冷寒光的弩箭箭头。

大门处的盘查严格到了极致。就连每日往里面运送新鲜菜蔬的熟悉伙夫,也被拦了下来。

“王老五,今天怎么换了个帮手?”护卫队长手按刀柄,目光如炬地盯着伙夫身后一个略显面生的年轻人。

王老五赶紧赔笑:“李头儿,这是我远房侄子,来搭把手的。老张他昨天扭了腰,歇着呢。”

“搜身。”队长不为所动,冷声下令。

两名护卫上前,将王老五和他的“侄子”从头到脚仔细搜查了一遍,连菜筐里的每颗白菜都掰开看了看,确认无误,才挥挥手:“进去吧。动作快点,送完就出来,别到处乱晃!”

王老五连声应着,拉着侄子,几乎是小跑着进了门,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汗。这阵仗,他活了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

书房里,沈墨轩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前摊开着江淮各地的精细舆图,但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山川河流之上。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那份周世荣供词的副本,厚厚的纸张承载着淮安官场最肮脏的秘密,也预示着一场无法避免的风暴。

“大人!”陈山风尘仆仆地掀帘而入,带进一股外面的凉气。他脸上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破获关键线索的振奋,“‘锦绣阁’查封了!果然是个贼窝!”

沈墨轩抬起头,眼神锐利:“仔细说。”

“我们的人冲进去的时候,那掌柜的还想阻拦,被兄弟们当场按住了!”陈山语速很快,带着行动后的亢奋,“在后院一个隐蔽的地窖里,起获了还没熔炼的官银,足足五万两!还有好几大箱子的珠宝古玩,上面甚至贴着官府的封签,嚣张得很!”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铜牌,恭敬地放在书案上:“搜那掌柜的身时,从他贴身内衣袋里摸出来的。”

沈墨轩拿起铜牌,入手冰凉沉重。铜牌做工精致,上面刻着一个复杂的图案,一条蛟龙盘踞云中,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蛟龙令……”沈墨轩眉头微蹙,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牌面,“这是漕帮核心头目才有的信物,见令如见龙奎本人。看来,‘锦绣阁’不光是李德山销赃的黑窝,也是他和龙奎私下勾连的重要据点。”

“大人明鉴!”陈山附和,随即语气带上了几分懊恼,“可惜,城外那个‘田庄’,我们扑了个空!赶到的时候,已经人去庄空,只剩下一些搬不走的重物和满地杂乱的车辙印记。看痕迹,人刚撤走不久,数量还不少,起码有几十号!”

沈墨轩眼神一凝,缓缓站起身:“李德山……动作好快!他这是知道事情败露,开始收缩力量,把藏在暗处的爪牙都调动起来了。那个‘田庄’里藏着的,恐怕就是他养来干脏事、关键时刻用来拼命的死士。”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肃杀森严的守卫,庭院里,一名护卫正仔细检查着墙角的阴影。沈墨轩的声音低沉下去:“看来,我们的李部堂,是准备狗急跳墙,硬而走险了。”他顿了顿,问道,“奏章送出去多久了?”

“快两个时辰了,按六百里加急的速度,肯定已经出了淮安地界。”

“希望……能来得及。”沈墨轩低语一句,像是在对自己说。随即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陈山,语气斩钉截铁,“陈山,我们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朝廷援兵上!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你立刻去清点我们现有的所有人手,一个不缺地核对!检查所有武备、箭矢存量,还有火油,看看是否充足!另外,在行辕内,尤其是二门、书房和关押周世荣的密室附近,多设几道防线!密室守卫,再加派一倍人手,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看守,饮食必须由我们的人亲自查验!”

陈山感受到沈墨轩话语里不容置疑的凝重,心头一紧,立刻抱拳:“明白!大人放心,我这就去办!绝不让宵小有可乘之机!”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而去,脚步声在回廊里急促远去。

沈墨轩独自留在书房,空气中的压抑感并未因陈山的离开而减少。他踱步到舆图前,手指点在淮安城的位置。李德山若真铁了心要鱼死网破,联合龙奎的江湖势力强攻行辕,光靠他带来的这百余名精锐护卫,虽然个个能以一当十,但人数终究太少,双拳难敌四手,能否抵挡得住对方不顾一切的亡命攻击,他心里实在没有十足把握。

未雨绸缪,必须未雨绸缪!

他重新坐回书案后,铺开信纸,提起笔,略一沉吟,便快速书写起来。第一封是写给驻守在淮安城外三十里,隶属漕运总督麾下的一支绿营兵的参将。此人是他座师的得意门生,算起来与他有同门之谊,平日里也有些往来。沈墨轩在信中毫不避讳,直接陈明淮安官场巨贪勾结漕帮,自己已掌握关键证据,如今对方恐欲对钦差行辕不利,情势危急,恳请看在座师情分及朝廷法度上,关键时刻能率兵前来援手,稳定局势。

第二封,则是写给那位态度一直暧昧不清的淮安知府。沈墨轩用的是钦差大臣的正式口吻,语气严厉,指出据查有不明匪徒可能欲在城内作乱,严令他即刻调集府衙所有可用兵丁、衙役,加强城内,尤其是钦差行辕周边的巡逻警戒,若行辕有异动,必须立刻前来护卫,若有延误,以致钦差安危有失,定以渎职重罪参奏!

他将两封信分别用火漆封好,叫来两名绝对可靠的心腹护卫,低声嘱咐:“这两封信,事关我等生死存亡。你们二人设法悄悄潜出城去,务必亲手交到收信人手中。若遇盘查,见机行事,宁可毁信,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大人放心!属下万死不辞!”两名护卫将信仔细贴身藏好,抱拳领命,悄然退出了书房,身影很快融入行辕复杂的建筑阴影之中。

做完这一切,沈墨轩才稍稍松了口气,但胸口那股沉甸甸的压力,依旧挥之不去。他知道,风暴正在汇聚,而他已经站在了风眼中心。

与此同时,漕帮总舵,一间深入湖泊中央的隐蔽水榭内。

漕帮帮主龙奎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虎皮交椅上。他约莫五十岁年纪,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精瘦,但骨架粗大,坐在那里就像一块历经风浪的礁石,稳当而充满力量。他太阳穴高高鼓起,一双眼睛并不总是睁得很大,但开阖之间,精光闪烁,带着一种常年掌握生杀大权、在刀口舔血养成的狠戾和精明。此刻,他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里的一对乌黑锃亮的铁胆,铁胆在他掌心缓缓旋转,发出“咯咯”的、令人心头发瘆的摩擦声。

他面前,站着刚从总督衙门回来的刘护卫,正躬身汇报着。

“……龙爷,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周世荣落在沈墨轩手里,吐了多少东西还不知道。李部堂那边,已经是危在旦夕,火烧眉毛了!”刘护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焦急而诚恳,“李部堂的意思,是务必请龙爷您出手,咱们两家合力,趁那沈墨轩立足未稳,羽翼未丰,直接……”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做了他!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龙奎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不紧不慢地转着铁胆,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讽:“呵,李部堂这是被那姓沈的娃娃逼到墙角,无路可走了,才想起拉我龙某人一起往这火坑里跳啊。”

刘护卫心里一急,连忙上前半步,压低声音:“龙爷!话不能这么说啊!唇亡齿寒!那沈墨轩拿了周世荣,下一个肯定就是冲着您和咱们漕帮来的!他手里要是有了周世荣和之前那个赵四的口供,再万一……万一真被他找到了那要命的账本,到时候,咱们谁也别想跑!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跑?”龙奎嗤笑一声,终于抬起眼皮,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盯着刘护卫,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我龙奎在淮安府,在江淮水道经营了几十年,根深蒂固,弟兄上万,凭什么跑?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京官,仗着个钦差的名头,就想扳倒我龙奎?”他话虽说得硬气,但眼神深处,却明显掠过一丝阴霾。沈墨轩的强硬手段和办事效率,确实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料。这小子,不像以前那些容易打发的京官,是个真正的狠角色。

“可是龙爷,那沈墨轩他毕竟是钦差,代表的是皇上……”

“钦差怎么了?”龙奎猛地将手中铁胆“啪”地一声拍在身旁的紫檀木小几上,发出沉闷而响亮的声响,显示出他内心的烦躁和杀意,“强龙不压地头蛇!在淮安这一亩三分地,是龙他得给我盘着,是虎他得给我卧着!”他顿了顿,眼中凶光闪烁,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过,李德山有句话没说错,这小子,确实是个祸害,不能再留了。”

他站起身,走到水榭的窗边,看着外面被风吹皱的湖面,波光粼粼,却暗流潜藏。他沉吟了片刻,头也不回地问道:“李德山打算怎么干?动嘴皮子可杀不了人。”

刘护卫心中一喜,知道事情成了大半,连忙凑上前,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李部堂的意思是,由我们这边出精锐好手,再加上他‘田庄’里撤出来的那些人,兵合一处,就选在明晚子时,夜深人静之时,强攻行辕!目标就一个,杀了沈墨轩,夺回所有口供和可能存在的账本!事后……可以全部推到一些流窜的亡命徒,或者……或者龙爷您的一些对头身上。”

龙奎眯着眼,心里快速盘算着利弊得失。李德山这老狐狸,关键时刻倒是够狠。他虽然不完全信任李德山,但眼下,沈墨轩是悬在他们所有人头顶的一把刀,不先联手把这把刀砸碎,谁都别想安生。先除掉这个心腹大患,至于以后怎么跟李德山算账……他龙奎在江淮水道混了这么多年,能从一介船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有的是手段和耐心。

“好!”龙奎猛地转身,脸上横肉一跳,带着决断的狠厉,“我答应了!你回去告诉李德山,明晚子时,准时动手!老子出八十个好手,都是水里来火里去,见过血、敢玩命的兄弟!让他那边的人也给我准备好,别到时候关键时刻给老子拉了稀,软了脚!”

“龙爷爽快!”刘护卫大喜过望,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大半,“我这就回去禀报部堂大人!预祝我们马到成功!”

看着刘护卫匆匆离去,几乎是跑着穿过连接水榭的回廊,龙奎脸上那丝刻意做出的爽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冰冷残忍的狞笑。他低声自语:“李德山啊李德山,想拿我龙奎当刀使?也好,就先借你这把官刀,除了那小子再说。以后这淮安,是谁的天下,还不一定呢……”

“来人!”他沉声喝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一名穿着黑色水靠、眼神彪悍的心腹头目应声而入,像一道幽灵。

“去!把‘水鬼队’和‘刀堂’的弟兄们都给老子集合起来!检查好兵刃,弓弩、短刀、绳索,家伙什都备齐了!告诉他们,明晚有大事要办,是笔大买卖!办好了,人人有重赏!”龙奎的声音里透着血腥味。

“是!龙爷!”头目眼中闪过兴奋嗜血的光芒,抱拳领命,迅速退下。

淮安城的地下世界,随着龙奎的一声令下,开始暗流汹涌,疯狂运转起来。一股冰冷而致命的杀机,如同湖底深处张开巨口的鳄鱼,悄然无声地罩向了那座防卫森严的钦差行辕。

夜色,渐渐深沉,乌云遮蔽了星月,天地间一片晦暗。钦差行辕内,灯火比往常亮了许多,巡逻的队伍交错往复,脚步声、甲叶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紧张。

沈墨轩没有入睡,他和衣躺在书房内的软榻上,呼吸平稳,但眼睛在黑暗中却睁着,清澈而冷静。他那柄御赐的佩剑,就放在触手可及的榻边,剑鞘在昏暗的灯火下,泛着幽冷的光。

窗外,月黑风高。

正是杀人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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