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又找上了我?凯特尔教授?等等,我为什么要说‘又’?”
尤利西斯从堆积如山的卷宗后抬起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额头上那对坚硬的暗色龙角,黄金的瞳孔在魔法灯的光线下危险地缩了缩,显露出几分被打扰的不耐与警惕。
“你觉得糖豆的身上出现了异样?”
“不可能没有的,”
凯特尔教授毫不客气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银发如瀑般垂落在肩头,她的坐姿挺拔,与方才在糖豆面前那副慵懒随意的模样判若两人。
“那孩子几乎没有做梦的习惯,这一点我早就留意过。
而一旦她开始做梦,其梦境就极易被某些冥冥之中古老而强大的存在所吸引或干涉——上一次,是圣光女神霍雅悄然投下的瞥视,这一点,后来我在你和那位虔诚得有些过头的凯撒主教那里,都得到了侧面的印证。”
她的语气十分肯定。
银发精灵此刻远没有刚刚在糖豆面前时表现得那般轻松随意,恰恰相反,她的表情非常严肃,如同凝结了一层寒霜。
“我只有这么一个天赋异禀又惹人怜爱的宝贝弟子,不得不在这些方面多花费些心思,防患于未然。”
“所以,按照你这个说法,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尊贵的莫妮卡小姐在你那浩瀚如星海的心目中,其重要性居然排在了糖豆之后?不是最重要的那一位咯?”
“我亲爱的妻子心胸宽广如同无垠之海,她完全能够理解并支持我对自己唯一弟子所倾注的这份责任与关怀。”
凯特尔面不改色地反击,嘴角甚至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而你,我亲爱的朋友,据我所知,你甚至还没法子妥善处理好和一位普普通通、对你倾慕有加的法师学生之间那单纯又复杂的关系。”
她微微前倾身体,银色的眼眸中闪烁着恶作剧般的光芒,“还是说,你更希望我从现在开始,换上一个更加正式、更能体现你身份的称呼?比如——尊敬的尤利西斯院长大人?”
“别,可千万别,”
尤利西斯立刻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脸上那点故作严肃的表情瞬间垮掉,显得有些哭笑不得,“你一旦用上那种腔调,总让我觉得我们之间瞬间隔了一层厚实得能撞死人的官僚主义厚障壁,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按辈分你都能当我太奶奶的来着。”
他摇了摇头,从桌面上那一堆杂乱的文件中,精准地抽出了一份用上好羊皮纸装订、厚度可观的手抄本,递送到凯特尔面前。
“喏,拿去吧,看看这个。今天刚从塞纳德陛下那里得到的副本,新鲜出炉,还带着宫廷墨水特有的香味儿。亚历克斯那家伙今天一早刚看过,我估计我不是第三个知道里面内容的,就是第四个。”
半龙法师将那厚厚的手抄副本递送到凯特尔面前,这位学识渊博的精灵教授只是伸出纤细的指尖在那封面之上轻轻一点,一道微不可察的魔法灵光便如流水般掠过纸页。
她闭合双眼,长长的银色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以某种高效的方式汲取着其中蕴含的庞大信息。
仅仅片刻,她便从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之中,了解到了全部的知识与那骇人听闻的结论。
紧接着,她本就因为糖豆的梦境而显得有些复杂的眼神更加阴翳了一分,蒙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乌云。
“看来,无需我多做解释,你已经凭借你那卓越的智慧,理解并消化了这其中所揭示的一切?”
尤利西斯观察着她的神色变化,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也低沉了下来,不再带有之前的调侃。
“是的,”
凯特尔教授缓缓睁开双眼,那双平日里如同月光般清冷的银眸,此刻却充满了凝重与难以置信,“我渐渐理解了一切……不,更确切地说,是不得不接受这一切。”
她点了点头,即便是她这样活了漫长岁月、见识过无数奇闻异事的精灵,也是直到此刻才知道,曾经与自己所在势力有过那么“一点儿”不算愉快小过节的血族,其背后居然还隐藏着如此一段曲折复杂、足以改写部分历史认知的隐秘过去。
甚至——
“居然被那些毫无历史根源、只在市井酒馆间流传的低俗谣言,歪打正着地说对了几分真相,”
凯特尔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发现荒谬现实后的讽刺感,“血族,居然真的和斯普林人同根同源,是他们走向了另一个黑暗极端的分支……”
这个结论,显然让她感到了极大的震撼。
她沉声说道,随后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直视尤利西斯,“现在,帝国高层之中,确切知晓这件事的人有多少?”
“范围控制得很小,知情者不多。”
尤利西斯迎着她的目光,神情坦然,“但是,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还是得先纠正你一下,凯特尔教授。
你应该很清楚‘孤证不立’这个最基本的学术原则,尤其是在面对如此颠覆性的结论时。”
他的指尖开始有节奏地敲击着坚硬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示意她必须提起十二分的注意。
“首先,这份报告,只是一位名为威德尔的道格人嗅者凭借其个人能力所还原和推断出来的历史。
目前只有这一本册子作为物证,其结论的可证伪性、其所引用资料来源的可靠性,都暂时存疑,需要更多的交叉验证。”
“其次,那些流传至今的古老传说与神话,在经历了成千上万年的口耳相传、有意无意的修饰与改编后,早已发生了巨大的形变。
我们现在听到的故事,与万年前的真相之间隔着的,恐怕不是一层轻轻就能掀开的薄纱,而是一堵厚重且布满迷雾的高墙。其真实性,必须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但这番听起来无比正确、无比谨慎的说辞,不过只是你为自己、或者说为帝国高层,设法找到的一个暂时稳住局面的借口,不是么?”
凯特尔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事儿,你真正应该去说服、去详细解释的对象,是亚历克斯,而不是我。毕竟,他的妻子,我的弟子,糖豆,可是直接关联于此。”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尤利西斯一开始还想装作理直气壮地反驳,但他那张惯于研究魔法符文而非伪装表情的脸,实在不是表演的料,演技生涩得可怜。
他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肩膀微微垮下,承认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好吧,我承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的指控……是这样的。尽管我自己在内心深处,对这份报告所揭示的内容,其实也已经相信了大概……七成左右。”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坦诚。
“而且,再结合起你刚才所说的,关于糖豆那孩子做的那个诡异而不祥的梦……那个梦中出现的‘昏暗’、‘大量红色’、‘被束缚’的场景,
其意象和氛围,很难不让人立刻联想到那些终日潜伏在阴沟里、与黑暗和鲜血为伍的家伙们的做派,不是么?”
半龙法师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起来,他这两百多年的漫长岁月里也曾因各种缘由和不少血族打过交道,自然也对血族的一些习性,以及他们和亚历克斯那位斯普林人妻子之间存在的……某些令人不安的相似之处,有着比常人更为深刻的认知。
此刻,这些线索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令人忧心忡忡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