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存在之树根部伸出的那条光路,并不长。
至少,从他们脚下的感受来看是这样。
没有当年穿越虚空海时那种撕裂感。
也没有前往高维观察者世界时那种“被无数视线盯住”的压迫。
更像是——
沿着一条极其狭窄,却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通道,一路往下滑。
滑过树根。
滑过本源之力的主池。
滑过那些早已被他们熟悉到不再陌生的多层世界纹理。
直到某一刻。
脚下忽然一空。
四周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
“这里。”
“就是他们说的‘源代码世界’?”
慕容霜睁开眼睛。
然后,不由自主地收了收呼吸。
眼前没有山河。
没有城池。
没有星海。
没有任何她可以用以往经验来形容的东西。
有的,只是一片近乎无边无际的“空”。
空中悬着无数细小的光点。
那些光点既不像星辰,也不像她曾在高维光幕后见过的项目档案。
它们更接近——
一笔一划尚未完全落下,却已经在纸上留下痕迹的笔锋。
每一个光点,都隐隐带着“将来会成为某条规则”的味道。
却还停留在“尚未被定稿”的那一瞬间。
药灵儿眨了眨眼睛。
“好像。”
“是一片种子库。”
“只是这些种子。”
“不是花,不是树。”
“而是——”
“未来会长成一个又一个世界的所有可能。”
她抬手,想要伸过去碰一碰最近的那颗光点。
顾青云却先一步按住了她的手腕。
“先别动。”
“这里的每一笔。”
“都还挂着无数世界的命。”
“在我们看清楚之前。”
“不能随便改。”
上界统帅缓缓吐出一口气。
以他的视角。
这片空间,比所有战场都要复杂。
如果说,他过去见过的所有战争,都可以被抽象成一盘盘棋、一场场布阵。
那眼前这一片。
更像是——
整个棋盘背后的规则手册。
它写着“谁能上场”“谁有资格出手”“什么样的冲突会被允许存在”“什么样的冲突一开始就不该被写进来”。
而现在。
这本手册本身,已经开始断页脱线。
……
顾青云抬头。
在这片被人类联盟称为“源代码世界”的地方,他的感知方式也不得不做出改变。
他不能再像在修仙界那样,用“灵气”“法则”“经脉”这样的概念去理解眼前的一切。
也不能像在观察者世界那样,把这里硬塞进“项目文档”“调用记录”的框架里。
他只能——
退回到自己最原始的那套本事上。
把眼前这一切,当成一张写得极其庞大却已经开始模糊的“底稿”。
“……原来是这样。”
他低声道。
在他们不远处。
一整片由无数光点拼接成的巨大网络缓缓浮现。
那是此地真正的“主干”。
每一个光点,都是某条底层规则、某段世界蓝本的一部分。
它们之间,用极细的光线相连。
有的光线稳固明亮。
有的则已经开始起毛、断裂。
有的干脆在某个节点上凭空消失,只留下彼此找不到对方的两端。
“那一块。”
顾青云指向网络的一片区域。
在那里。
有几簇光点的排列方式,对他来说并不完全陌生。
“是修仙界、仙界、神界、多元宇宙这些层级的底层蓝本。”
“你们看。”
“它们本身的光还算稳定。”
“可支撑它们的那几根更深的线。”
“已经开始发暗。”
顺着他的指向。
众人看见——
那几簇光点像一团悬在半空中的星群。
星群本身仍在缓缓闪烁。
可连接它们与更深处某个“根节点”的几条线,却已经布满了裂纹。
那些裂纹每出现一条。
上方整团星群就会微微一晃。
就像一座挂在老屋梁上的灯。
灯罩还完好。
可绳子已经开始毛糙。
“再往下呢?”
慕容霜问。
顾青云沉默片刻。
然后让那片光图扩展。
他们看见——
在那几条即将断裂的线下面。
还有更庞大的网络。
那才是承载所有“上层规则”的真正底层。
那片网络的节点数量,已经无法用“多少”来形容。
只能说——
如果把顾青云这一生写过的所有注释、一行一行攒起来,拿去和这整片网络比大小。
大概连它的一个角落都填不满。
而在这片更深的网络里。
暗淡的光点,远比稳定的要多。
有些区域,几乎已经成片熄灭。
那意味着。
不少最初设定的“底层逻辑”、那些支撑所有世界的基础假设,已经在长久运行后彻底崩塌。
上面那些仍在正常运行的世界。
只是暂时靠着惯性和各层维护者的不断修补,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稳。
“所以你之前说的。”
“那张被翻了无数次的底稿。”
慕容霜轻声道。
“其实就是这一整片?”
“是。”
顾青云点头。
“每一条光线。”
“都是曾经被写下的一段规则。”
“有的被后人划掉。”
“却没彻底清理干净。”
“有的被一层层补丁覆盖。”
“原本的意思早就看不清了。”
“再加上无数次大规模重启、扩展和缩减。”
“底下这张网。”
“早就不是最初被写下的那个样子。”
“它撑到了现在。”
“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
他本能地,先做了自己最擅长的事情。
在一处看上去快要断掉的节点旁边。
伸手,轻轻一托。
一缕本源之力顺着他的指尖注入那道将断未断的光线中。
那一条线的裂纹暂时被抚平了一段。
上方对应的那片星群,也随之稳定了一下。
“暂时稳了。”
药灵儿松了口气。
可还不等她彻底放松。
更远处,另一条原本只是微微发暗的线,忽然裂开了更长的一截。
仿佛整个网络,为了弥补他刚刚在这一端多施加的一点力。
只好在另一个地方,进一步牺牲掉一些已经摇摇欲坠的节点。
“像一张已经烂透的网。”
上界统帅低声道。
“你在某一处补了一块。”
“整个拉力就往另一边偏。”
“看上去是救了一处。”
“实际上只是把断点往旁边挪了一下。”
顾青云收回手。
“这也是我刚才在下面试的结果。”
“就算我不停地用本源之力给这些线‘续命’。”
“也只是把原本会在这一百年里发生的崩塌。”
“往后拖一小段。”
“等我力竭的那一刻。”
“它们还是会一起断。”
“如果只是拖时间。”
“那就失去了我们这一趟下来的意义。”
他抬头。
看向那整片几乎填满视野的光网。
那种规模感。
就算是经历过高维光幕的他,也不得不承认——
以自己的直觉和经验。
根本无法在第一时间,给出一个“从哪里下手”的答案。
“如果把这些看成一本书。”
慕容霜忽然说。
“那这本书。”
“已经不是单纯的‘写乱了’。”
“而是写了太多作者。”
“每一个人都往上加章节、涂涂改改。”
“谁也不愿意删自己的那一段。”
“最后。”
“连纸都撑不住字的重量了。”
顾青云苦笑。
“你这么一说。”
“我反而没那么怕了。”
“毕竟。”
“给别人收拾烂摊子的事。”
“我干得不止一次。”
“只是以前收拾的是一本功法。”
“现在。”
“换成了一整本‘存在纲要’。”
“案子大了一点。”
“本质没变。”
……
站在这片光网前的时间越久。
他越清楚一件事。
——这件事,单靠“补丁”已经毫无意义。
在修仙界,在仙界,在神界,在多元宇宙。
他曾一次次用补丁,把那些会让世界提前崩塌的错误修回去。
那是因为在那些层级里。
底稿本身还有足够的弹性。
允许他在不撕裂整张纸的前提下,做局部调整。
可现在。
是纸自己开始起毛。
再往上堆补丁。
只会让它烂得更快。
“所以。”
“我们只有一个选择。”
他缓缓开口。
“——在这一张纸彻底撕裂之前。”
“——写出一张新的。”
“——然后,尽可能把能搬过去的东西,一点点搬过去。”
药灵儿咬住下唇。
“那原来的纸呢?”
“如果我们写了新的。”
“旧的那张。”
“是不是就一定会被扔掉?”
“它本来,就已经准备被扔掉了。”
顾青云道。
“我们做的。”
“只是在它彻底进火堆之前。”
“先把能救下来的字,抄一抄。”
“看能不能在新纸上。”
“给它们一个继续往下写的机会。”
“至于那张旧纸。”
“会不会被某些人留作纪念。”
“会不会在更高一层的某个架子上,被翻出来当反面教材。”
“那是写世界的那群人要交的作业。”
“不是我们这层。”
混沌至尊轻轻吹了声口哨。
“听起来。”
“像是要开一个你这辈子最大、也最危险的项目。”
“你打算怎么动手?”
……
顾青云闭上眼睛。
在那一刻。
曾经陪伴他一路走上来的 debug 系统,在他的意识深处悄然亮起了一点光。
那不是当年在太虚剑宗小院里初次激活时,那种生涩的提示音。
也不是后来在各种世界里帮他标记 bug 的那种简略弹窗。
而更像是——
把他这一路所有修补过的案例、所有失败过的尝试、所有被迫回滚的版本,一次性摊开在他面前的一本厚厚的“经验总集”。
这本“总集”里写着:
——哪些补丁会在十年后变成新的灾难。
——哪些看似聪明的捷径,会在百年后堵死无数人的路。
——哪些被一时恐惧写下的条款,会在几代人之后变成无法撕下的枷锁。
这些经验。
被 debug 系统一条条整理出来。
不再只是散落在他记忆中的碎片。
而是被拼成了一幅庞大的结构图。
那幅图。
在他眼中,与眼前这张底稿光网的结构,缓缓叠合在一起。
他轻声道:
“第一步。”
“不是直接动笔。”
“而是先把这张网,拆成我们能看得懂的模块。”
“把情感相关的。”
“把生命演化相关的。”
“把规则执行相关的。”
“把虚空稳定相关的。”
“一块块分开。”
“再看每一块,哪些是无论如何都要留下的底线。”
“哪些是可以讨论的选项。”
“哪些是当年一时冲动写上去,现在看早该删掉的多余句子。”
慕容霜深吸一口气。
“那情感相关的那一部分。”
“我来盯。”
“我会尽量保证。”
“在那张新纸上。”
“不会因为怕痛,就把所有可能爱的地方都砍掉。”
“也不会因为贪方便。”
“就把所有可能恨的地方都写死。”
药灵儿点头。
“生命那一块。”
“交给我。”
“我会看着。”
“别再有人因为某些写坏的参数,一生下来就只能当牺牲品。”
“也别再有哪一些族群,被随手划掉当作统计误差。”
上界统帅沉声道:
“规则执行那部分。”
“属下负责。”
“我会尽量把‘该打’和‘不该打’的界线,在那张纸上写清楚。”
“让以后无论是谁。”
“想要以‘为了大局’为由,随便牺牲底层人。”
“都得先过这一关。”
混沌至尊咧嘴一笑。
“那虚空和边界那一摊。”
“老夫就勉为其难接过来吧。”
“免得以后,再有人把整车垃圾往别人门口一倒。”
“还一脸无辜地说——‘是系统默认的’。”
顾青云看着他们。
在这一刻。
他忽然觉得。
自己并不是一个人站在这张底稿前。
“那就。”
“开工。”
他伸出手。
在这片光网的一角,写下了一行并不起眼的字迹:
“——底稿重写计划·第一版。”
光线微微一震。
以那一行为中心。
一片区域缓缓亮了起来。
那是他打算率先动手的一批模块所在之处。
百年倒计时的刻度。
在他视野的某个角落,悄然浮现。
那串数字,不会因为他写下这一行而减慢。
但至少。
在这片原本注定要在一百年后自行熄灭的光海里。
第一次,多出了一行来自“下层维护者”的注释。
——“我们,不打算就这样等关机。”
——“如果还有一张纸可以用。”
——“我们会试着,先写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