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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那天,我收到一把刻着“给小雨”的旧吉他。

>拨动琴弦时,十七岁的阳光突然倾泻进房间。

>我看见广场上他为我弹唱《手写的从前》,

>而躲在树后的我正偷偷看他侧脸。

>——原来当年我们都在对方视线盲区里相爱。

>琴箱里滑出未拆封的情人节卡片:

>“小雨,糖果店新出了你爱的柠檬糖。”

>署名是周屿白,日期停在高考前三天。

>当泪水滴在泛黄的“永远”二字上,

>电话响了:“同学会定在老地方糖果店...周屿白也从国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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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师楼巨大的落地窗外,雨幕笼罩着城市,雨滴细密地敲打着玻璃,发出一种单调而沉闷的、如同碎弦般的声响,一下下,敲得人心头发空。我指尖冰凉,握着那支价值不菲的签字笔,金属的冷意透过皮肤,渗入骨髓。笔尖悬停在离婚协议签名处那一小片空白上方,微微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

“林女士?”对面律师的声音平直,不带任何情绪,只是职业性地提醒。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裹挟着细小的冰碴,割得喉咙生疼。视线掠过协议书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陈煜,以及旁边早已签好的、墨迹干透的签名。他签得毫不犹豫,笔锋凌厉,一如他处理所有商业文件时的果决。不再看我,不再有任何言语。七年婚姻,最后只剩下这一纸薄薄的、法律意义上的终结,以及窗外这无边无际的、湿漉漉的灰暗。

“嗯。”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个音节。笔尖落下,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微响。林小雨。三个字写出来,竟显得有些陌生,仿佛签下的是另一个人的人生。签完,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似乎瞬间塌陷得更加彻底,冷风呼啸着灌进来,带走最后一丝残存的温度。

走出那幢冰冷高大的写字楼,雨丝扑面而来,带着初秋的凉意。我裹紧了单薄的风衣,却挡不住那份由内而外的寒意。司机沉默地将车开过来,拉开车门。坐进后座,真皮座椅冰凉,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却将一种更深的寂静塞满车厢。车子汇入缓慢移动的车流,窗外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模糊而扭曲的光影,如同我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

回到那套如今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空旷公寓。玄关的感应灯亮起,惨白的光线照亮脚下昂贵的大理石地面,光洁冰冷,倒映出我模糊而疲惫的身影。这里曾经精心布置,处处留有所谓“家”的痕迹,如今人去楼空,只剩下昂贵的壳子,像一个巨大的、精美的坟墓,埋葬着我七年的光阴和那些早已腐朽的期待。

“林女士,您的快递。”物业管家礼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我有些茫然地转身。离婚协议刚签,谁会给我寄东西?还是寄到这个即将被处理掉的“家”里?签收时,手中蓦然一沉。那是一个长方形的、被层层防撞气泡膜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快递箱,分量不轻,棱角分明。

关上门,我把它放在空旷客厅中央的茶几上。拆开层层包裹的泡沫,里面的东西渐渐显露真容——一个深棕色的、边角磨损得有些发白的旧吉他琴盒。皮面上布满了细小的划痕,金属搭扣也黯淡无光,带着明显的岁月痕迹。它突兀地出现在这间充斥着崭新昂贵家具却毫无生气的客厅里,像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格格不入的访客。

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指尖触碰到琴盒冰凉的表面,轻轻摩挲着那些陈旧的伤痕。是谁?为什么会是现在?带着一丝说不清是抗拒还是期待的颤抖,我解开了搭扣。

盒盖掀开。一把原木色的民谣吉他安静地躺在里面,琴身保养得意外地好,只是面板上留下了不少细微的使用痕迹。岁月的气息混合着松香和木材特有的干燥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像推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门。我的目光凝固在琴颈底部,靠近共鸣箱边缘的位置——那里,用并不十分工整、却一笔一划带着少年人笨拙执着的刻刀痕迹,深深地刻着三个小字:

**给小雨。**

呼吸猛地一窒。血液似乎在这一刻短暂地停止了流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奔涌起来,冲撞着耳膜。手指不受控制地抚上那三个字,指尖下的刻痕带着粗糙的质感,一下下,清晰地刮过指腹,也刮过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

我几乎是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将吉他从琴盒里抱出来。它比记忆中要轻,也或许是我长大了。琴弦冰冷,带着金属特有的硬度。我下意识地,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拨动了最细的那根E弦。

“铮——”

一声清越的、带着金属颤音的弦鸣,在空旷寂静的客厅里骤然响起,清澈得有些刺耳。

就在那声弦鸣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眼前的一切——冰冷的灯光、昂贵却死气沉沉的家具、窗外灰暗的雨幕——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扭曲、波动、碎裂!无数细小的、金色的光点从虚空中凭空涌现,旋转着,汇聚着,带着某种无声的轰鸣,猛地炸开!

刺目的、带着巨大能量的光线瞬间吞没了我所有的感官。我本能地闭上眼,抬起手臂遮挡。

几秒钟,或者更久。那强光带来的灼热感和嗡鸣感渐渐消退。

我试探着,缓缓放下手臂,睁开眼。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冰冷的公寓客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浓烈得化不开的金色阳光。不是透过玻璃窗的折射,而是毫无遮挡地、慷慨地倾泻而下,带着盛夏午后特有的、灼热滚烫的生命力。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被晒暖的清香、新修剪的草坪汁液的味道,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少年人的无忧无虑的喧闹嬉笑声。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熟悉的、绿草如茵的广场边缘。巨大的梧桐树投下浓密的树荫,蝉鸣声高亢嘹亮,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背景。正前方,广场中央那个小小的、用水泥砌成的简易舞台上,正进行着一场属于十七岁夏天的表演。

舞台中央,那个穿着洗得微微发白的浅蓝色校服衬衫的挺拔身影,正抱着那把原木色的吉他——就是我此刻怀中抱着的这一把!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垂落,遮挡了部分视线。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专注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清晰流畅的下颌线和微微抿紧的、显得有些紧张的唇线。他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熟练地滑动、拨弄,一串清澈如溪流、带着阳光温度的吉他前奏流淌出来,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那旋律……是周杰伦的《手写的从前》!每一个音符都如此清晰,如此熟悉,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魔力,狠狠撞进我的心里。

舞台下围坐着不少同学,有的跟着节奏轻轻晃动身体,有的小声跟唱。音乐老师沈老师站在舞台侧后方,双手抱胸,脸上带着温和而赞许的笑意。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弹琴的少年身上——周屿白。十七岁的周屿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几乎无法呼吸。时光在他身上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依旧是那个在人群中会发光、却又带着几分疏离感的少年。

视角猛地被一股力量拉扯、旋转。

下一秒,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舞台边缘,而是……躲在了舞台侧面那棵最粗壮的老梧桐树后面。粗粝的树皮触感清晰地印在手臂上,带着阳光炙烤后的微温。

我低下头,看到了自己身上同样洗得发白的校服裙摆,以及一双紧紧攥着裙角、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十七岁的林小雨的手。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我几乎站立不稳,慌忙扶住粗糙的树干。

视线不受控制地抬起,越过前面几个同样躲在树后偷看表演的女生,精准地、贪婪地投向舞台中央。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周屿白专注的侧脸。阳光勾勒着他挺拔的鼻梁,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微微蹙着眉,全神贯注地沉浸在旋律中,手指在琴弦上飞舞,干净利落。舞台的灯光仿佛都偏爱他,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柔和而耀眼的光晕里。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广场上所有的声音都退得很远很远,只剩下他指下流淌的清澈旋律,以及我自己胸腔里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像一面失控的小鼓,敲得又急又重,几乎要盖过那优美的琴声。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十七岁的自己此刻心中那份巨大到令人窒息的自卑——像一只不起眼的、灰扑扑的小鸟,躲在安全的树荫后,偷偷仰望那只在阳光下自由翱翔、羽毛闪着耀眼光泽的鹰。他是那么优秀,那么遥远。而我,只是一个淹没在人群里、毫不起眼的影子。这份偷偷的注视,似乎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勇气。

“屿白弹得真好啊!”旁边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小声惊叹,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拜。

“是啊,人也帅,成绩又好,简直没天理!”另一个短发女生附和着,目光同样胶着在舞台上。

“听说他收到好多情书了,胆子真大……”

那些低低的议论声像细小的针,若有若无地刺着我。我下意识地往树干后面又缩了缩,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藏得更深,藏住那颗因为偷偷注视而快要跳出喉咙的心。

就在这时,舞台上的前奏结束。周屿白微微抬起头,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过台下的人群,然后……非常短暂地,停留在了我们藏身的这棵梧桐树的方向。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脸颊,烧得滚烫。我猛地低下头,把脸死死地埋在粗糙的树皮后面,再也不敢抬起。巨大的羞怯和一种生怕被发现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他……他看到了吗?他是不是在看我?不,不可能……他怎么会注意到树后面不起眼的我?一定是错觉……一定是阳光太晃眼……

等我终于鼓起一点点勇气,再次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从树干的边缘探出一点点视线时,他的目光早已移开,正专注地看着吉他指板,准备开口唱出第一句歌词。

那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混杂着隐秘的庆幸,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幸好,他没看见。幸好,我躲得够快。我依旧安全地藏在自己的角落里,继续着这场无人知晓的、盛大而卑微的独角戏。

视角再次猛烈地旋转、切换,像被粗暴地扔进了一个高速运转的离心机。

刺目的金光再次吞噬一切。广场上震耳欲聋的蝉鸣、少年们热烈的欢呼声、吉他清越的回响……所有属于十七岁盛夏的声音,如同潮水般轰然退去,瞬间被抽离得干干净净。

冰冷的、带着尘埃味道的空气重新涌入鼻腔。眼前刺目的阳光幻象碎裂、消散,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只剩下客厅顶灯那惨白而毫无温度的光线,冷冷地照射下来。

我重重地跌坐在冰凉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后背撞上了沉重的实木茶几腿,钝痛传来,却远不及心中那份被骤然掏空的巨大失落和茫然带来的冲击。怀里还紧紧抱着那把旧吉他,琴弦的冰冷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直抵心口。

刚才那一切……是幻觉?还是……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酸涩的痛楚。我大口喘息着,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悸动。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怀中的吉他上,那“给小雨”三个字,此刻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像三个滚烫的烙印。

是它!就是这把琴!刚才那不可思议的“穿越”,源头就是它!

一个念头闪电般击中了我——琴箱!刚才只顾着看琴身,琴箱里是不是还有什么?

巨大的冲动驱使着我。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跪在琴盒旁边,双手有些发颤地探入琴盒内部,摸索着内衬的绒布。指尖划过平整的绒面,触感柔软。我有些急躁,用力按压着,试图寻找可能的夹层或异物。

突然,指尖在靠近琴头位置的内衬边缘,触碰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的突起感。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隐蔽的缝隙。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指甲嵌入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里,用力一抠——

一小块薄薄的、被巧妙隐藏起来的内衬绒布被掀开了一个角!

我的手指颤抖着探入那个小小的缝隙。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带着纸张边缘特有质感的薄片。我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将它从那个尘封的夹层里抽了出来。

一张对折的、微微泛黄的卡片,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

纸张的质地很普通,带着一种久经岁月的脆弱感。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柠檬清香,极其微弱地萦绕在鼻尖,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抽屉。

是他!一定是!

我的指尖冰凉,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轻轻掀开了那张对折的卡片。

内页是纯白色的。一行字迹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那是一种介于行书和楷书之间的字体,干净利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笔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每一个笔画都清晰有力,仿佛穿透了漫长时光的阻隔,直接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 **小雨:**

> **糖果店新出了你喜欢的柠檬糖。**

> **放学后,老地方等你?**

> **——周屿白**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直白的告白。只有一句关于糖果的消息,一个小心翼翼的邀约。然而,落款处那个名字——“周屿白”,以及卡片右下角那一行小小的、用蓝色墨水写下的日期,却像两道惊雷,在我早已一片狼藉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六月四日。**

高考前三天。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日期,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被抽空,只留下冰冷的麻木和尖锐的耳鸣。

高考前三天……六月四日……

那一天……那一天……

记忆的闸门被汹涌的洪流轰然冲开!那个混乱、压抑、被无穷无尽的模拟试卷和未来焦虑填满的六月四日午后……

教室里弥漫着书本纸张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头顶老旧的电风扇徒劳地旋转着,发出单调的嗡嗡声。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捏着那张惨不忍睹的数学模拟卷,鲜红的分数刺得眼睛生疼。窗外,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远处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高考的压力像一块巨大的、湿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也压垮了我最后一丝脆弱的神经。

就在那时,后桌的李薇,一个平时和我关系还算不错的女生,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混合着怜悯和窥探隐秘的兴奋:

“诶,小雨,你知道吗?我刚才路过办公室,好像……好像听到沈老师在跟周屿白说话,说什么……国外音乐学院录取的事?他……他是不是要走了?出国?”

轰隆!

窗外一声闷雷适时地炸响,仿佛就劈在我的头顶。我的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和声音,只剩下李薇那句“他是不是要走了?出国?”在脑海中疯狂地、尖锐地回响、放大,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心脏。

周屿白……要走了?出国?去读音乐学院?在高考前三天?

所有的疑惑瞬间都有了答案——为什么他最近总是行色匆匆,为什么有时在走廊遇见,他的眼神会那么复杂,欲言又止。原来……原来是这样!他要离开了!离开这里,离开……我。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那张不及格的数学卷子,窗外灰暗压抑的天空,李薇带着怜悯的眼神,还有那个猝不及防的、关于他即将远走的消息……所有的负面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吞噬。最后一丝支撑着我去面对他、去期待“放学后老地方”的勇气,被彻底碾碎。

原来……原来那一天,在我被自己的恐惧和自卑彻底击垮,失魂落魄地逃回家,将整个世界关在门外的那个下午……在糖果店的玻璃柜台前,在那片弥漫着甜腻香气的空间里,他曾那样沉默而固执地等待过。

等待一个永远不会赴约的我。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瞬间模糊了视线。一滴,又一滴,重重地砸落在掌心那张泛黄的卡片上。泪水迅速晕染开,洇湿了那干净有力的字迹,特别是落款处“周屿白”三个字,墨迹在泪水的浸润下微微化开,显得有些模糊。更多的泪水滴落在卡片内页那纯白的背景上,正正地覆盖了卡片最下方,那个用同样蓝色墨水写下的、力透纸背的、无比郑重的两个字:

**永远。**

“永远”……这两个字在泪水的浸泡下,显得那么脆弱,那么讽刺,又那么……锥心刺骨。十七岁的周屿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两个沉甸甸的字?是承诺?是期许?还是少年人一腔孤勇的、对未来的笃定?而那个同样十七岁的、被恐惧和自卑牢牢锁住的林小雨,却亲手将它遗落在了时光的尘埃里,遗落在了一个被泪水浸透的、无人知晓的角落。

原来,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躲在树后偷看他的我,并非完全在他视线之外。他目光扫过梧桐树方向的短暂停留,并非我的错觉。原来,他看到了树后那片小小的、不安的裙角。

原来,那场我以为无人知晓的盛大暗恋,从来就不是一场独角戏。

我们像两颗在黑暗宇宙中孤独运行的行星,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固执地朝着对方的方向投射着微弱的光芒,却因为引力场的错位和宇宙尘埃的遮蔽,一次次地、擦肩而过,永远地失之交臂。

汹涌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失控地滚落,打湿了卡片,打湿了衣襟,也打湿了怀中冰冷的吉他面板。巨大的悔恨和迟来了十余年的钝痛,如同沉重的磨盘,反复碾压着早已破碎不堪的心脏。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着那把承载了太多秘密和遗憾的旧吉他,像一个迷路太久、终于找到归途却发现家园已成废墟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无法自已。

就在这绝望的悲恸几乎要将我彻底淹没的时刻,一阵突兀而急促的手机铃声,如同尖锐的冰锥,猛地刺穿了公寓里死寂而悲伤的空气!

“叮铃铃——叮铃铃——”

那铃声锲而不舍,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一遍又一遍地响着,固执地要将我从沉溺的深渊中拉扯出来。

我像被烫到一般,身体剧烈地一颤,哭声被强行噎在喉咙里,只剩下压抑的抽噎。泪眼模糊中,我茫然地循着声音望去。手机被我随手丢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屏幕正疯狂地闪烁着,发出刺眼的白光。

是谁?在这种时候?

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感袭来。我不想接,不想面对任何来自此刻现实世界的打扰。我只想抱着这把吉他,抱着这张泛黄的卡片,沉溺在这迟来了十余年的心碎和悔恨里。

然而,那铃声却异常执着,仿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使命,一遍又一遍,不依不饶。

最终,是身体的本能战胜了意志的沉沦。我几乎是爬着过去,颤抖的手在冰凉的皮质沙发面上摸索了几下,才抓住了那不断震动的手机。屏幕被泪水模糊,来电显示的名字在晃动的光影中有些难以辨认。

我胡乱地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视线稍微清晰了一些。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班长。**

是我高中时的班长,刘强。一个热情、负责、毕业多年后也一直努力维系着班级联系的人。

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是旧日同窗的熟悉感,是此刻被打扰的抗拒,还有一种……冥冥之中被命运之手拨动了一下的微妙预感。

指尖带着残留的泪水和无法控制的颤抖,划过冰凉的屏幕,接通了电话。

“喂?”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喂?林小雨?是你吗?”电话那头传来班长熟悉又带着点陌生感的声音,依旧那么洪亮,充满了活力,“哎呀,怎么声音哑成这样?感冒了?”

“没……没事,刚睡醒。”我慌乱地掩饰着,清了清沙哑的嗓子,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班长,有事吗?”

“当然有事!天大的好事!”班长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好几度,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兴奋和一种……仿佛要宣布重大消息的刻意感,“听着啊!经过本班长的不懈努力和多方打探,咱们班毕业十二年的大型同学会,终于定下日子和地点了!”

我的心跳,在听到“同学会”三个字时,毫无预兆地、重重地停顿了一下。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倏地攥紧了心脏。

“哦……是吗?挺好的。”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一点敷衍的客套,“定在哪儿了?什么时候?”

“时间就定在下周六!地方嘛……”班长故意拖长了语调,卖了个关子,然后,用一种刻意强调、生怕我听不清的响亮声音,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就在咱们学校后门那条街——老地方!‘时光甜味’糖果店!记得不?老板还是当年那个笑眯眯的老张头呢!他说给咱们腾地方,包场!”

轰——

仿佛又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我整个人僵在原地,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冰冷僵硬,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老地方……糖果店!

时光甜味!那个弥漫着甜腻香气、玻璃柜台里摆满五颜六色糖果、门口风铃叮当作响的……老地方!

班长的话语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敲打在我脆弱的神经上:

“……我跟你说,这次阵容可强大了!能联系上的基本都答应来了!连咱们当年的‘高岭之花’、远在维也纳搞音乐的周大才子——周屿白!都!被!我!请!动!了!他!回!国!了!下周六也会来!”

“周屿白……回来了?”我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怀里的吉他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沉重,那张被泪水浸透的卡片,隔着薄薄的衣衫,紧紧贴在心口的位置,滚烫一片。

“对啊!惊喜吧?意外吧?”班长在那头哈哈大笑,显然为自己的“丰功伟绩”得意不已,“人家现在可是正经的演奏家,难得回来一趟!我说林小雨,你可一定得来啊!咱们班当年偷偷暗恋他的女生可不少,现在不得好好看看?哈哈哈……喂?喂?小雨?你在听吗?信号不好?”

“在……在听。”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下周六下午两点,‘时光甜味’!不见不散!地址我一会儿发你微信!挂了哈,我还得通知其他人!”

“嘟……嘟……嘟……”

忙音传来,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

世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我粗重的、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旷冰冷的客厅里回荡。

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

我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回怀中那张被泪水反复浸透、字迹有些模糊的卡片上。指尖抚过那晕开的墨迹,抚过那被泪水浸泡得格外刺眼的“永远”二字。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玻璃窗上投下迷离而冰冷的光斑,与屋内死寂的昏暗形成诡异的对比。茶几上,那张签着“林小雨”名字的离婚协议书,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道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了粘稠的琥珀,将我包裹其中。吉他冰冷的琴身紧贴着我的手臂,卡片上残留的、微弱到几乎消散的柠檬清香,却像一把无形的钩子,将我的灵魂拖拽向那个遥远的、散发着糖果甜香的午后。

下周六……老地方……糖果店……

周屿白……

回来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死水般的绝望中激起了一圈圈混乱的涟漪。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去?还是不去?

去做什么?拿着这张泛黄的情人节卡片,像个迟到了十二年的傻瓜,站在他面前,告诉他:“嗨,周屿白,真巧,我刚发现你当年约过我?”

去面对那个曾经被我深深仰望、如今已是世界级演奏家的他?去面对那些早已在各自轨道上奔行、或许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昔日同窗?去面对那个……在婚姻里狼狈退场、除了满心伤痕和一张泛黄卡片外一无所有的自己?

不……太可笑了。太狼狈了。太……迟了。

我猛地闭上眼,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将怀中的吉他抱得更紧,仿佛它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冰冷的琴弦硌着皮肤,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就在这时,指尖在无意识的摩挲中,再次触碰到琴颈底部那三个深刻的刻字——**给小雨**。

粗糙的刻痕刮过指腹,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给小雨……

这三个字,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内心翻涌的恐慌和黑暗。这不仅仅是刻在木头上的名字。这是十七岁的周屿白,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夏天,笨拙而郑重地刻下的印记。是他未曾说出口的心意,是他试图跨越那道名为“自卑”的高墙,递向我的橄榄枝。

而我,却因为怯懦和一场阴差阳错的误会,将它遗落了整整十二年。

十二年……

人生能有几个十二年?难道还要让这份遗憾,带着这把吉他,这张卡片,继续埋藏在尘埃里,再一个十二年?直到它们彻底腐朽,连同那个柠檬糖味道的夏天一起,消散在时光的长河中,再无痕迹?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烫了一下。那个巨大的空洞里,除了冰冷的绝望和悔恨,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顽强地挣扎了一下。

是那把琴弦拨动时倾泻而下的十七岁阳光?是梧桐树后那个少年专注弹唱的侧影?还是糖果店里,那个沉默等待的背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混杂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勇气,猛地攫住了我。

我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眼前一阵发黑,踉跄了一下才扶住旁边的沙发站稳。顾不上身体的虚软,也顾不上脸上狼狈的泪痕,我抱着吉他,跌跌撞撞地冲向书房——那个离婚后几乎被我遗忘、堆满了各种文件和杂物的地方。

记忆的碎片在混乱的脑海中飞速拼凑。毕业那年……搬家……那些舍不得丢掉的旧物……好像……好像是被我塞进了一个很大的、印着卡通图案的硬纸箱里,然后……推到了书房那个最深的、靠墙的储物柜最底层?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我几乎是扑到那个巨大的储物柜前,手忙脚乱地拉开柜门。灰尘被惊动,在灯光下飞舞。里面堆满了各种蒙尘的纸箱和杂物。

顾不上灰尘呛人,我跪在地上,费力地将挡在前面的箱子一个个拖出来。终于,在柜子最深、最黑暗的角落,一个落满厚厚灰尘、边角磨损严重的蓝色硬纸箱出现在眼前。箱子上用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着:**高中记忆**。

就是它!

指尖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微微发白。我用力将这个沉重的箱子拖拽出来。灰尘呛得我连连咳嗽,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我粗暴地撕开箱子上缠绕了好几圈的透明胶带,猛地掀开箱盖!

一股陈旧的纸张和油墨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塞得满满当当:褪色的校运动会奖状、几本翻得卷了边的流行小说、一沓厚厚的同学录、几本写满了课堂笔记和少女心事的硬壳笔记本……那些被刻意封存的青春,带着岁月的尘埃,汹涌地扑面而来。

我的手指急切地在这些杂物中翻找着,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指尖掠过一本本笔记,一本本旧书……直到——

指尖触碰到一本硬质的、深蓝色封面的文件夹。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是普通的办公用品。但我的心跳却骤然加速!

就是它!当年用来整理重要乐谱和资料的文件夹!

我一把将它抽了出来,因为用力过猛,文件夹边缘在箱子里刮了一下,发出刺啦一声轻响。灰尘簌簌落下。我紧紧攥着它,像是攥着最后一线渺茫的希望,跌跌撞撞地回到客厅明亮的灯光下。

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茶几腿。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又无比恐惧的心情,缓缓打开了这个尘封了十二年的文件夹。

里面大多是复印的乐谱,纸张边缘有些泛黄。我一张张地快速翻过,目光急切地搜寻。巴赫的赋格、贝多芬的奏鸣曲、还有当年沈老师手抄的练习曲……都不是。

心一点点沉下去,指尖冰凉。

就在翻到文件夹中间偏后位置时,一沓用订书针小心订在一起的、明显是手写的乐谱纸出现在眼前。纸页已经泛黄,边缘有些卷曲。最上面一页的顶端,用蓝色的墨水笔,写着一行工整而熟悉的标题:

**《手写的从前》改编谱**

**——屿白 手抄**

是周屿白的字迹!是他当年自己手抄、改编的吉他谱!为了那次广场表演!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熟悉的字迹上,仿佛要穿透纸张。

手指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小心翼翼地、一页页地翻过这份他亲手书写、订好的乐谱。熟悉的音符,熟悉的歌词标注,还有他在某些段落旁边用铅笔写下的、小小的演奏提示……属于那个夏天的气息,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

当乐谱纸被翻过的瞬间,一张夹在最后一页和文件夹硬质封底之间、对折着的、比之前那张情人节卡片稍大一些的米白色硬卡纸,轻轻地滑落下来,飘落在我的膝盖上。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我低下头,目光凝固。

那张米白色的硬卡纸,边缘同样泛着岁月的黄晕。它安静地躺在我的腿上,像一片沉睡的落叶。

卡片是展开的。

内页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无比熟悉的蓝色字迹。那是周屿白的字迹,但不同于卡片上简洁的邀约,这里的字迹更加舒展,也……更加用力。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带着倾注了全部心血的重量,深深地刻入纸张的纤维里。

那不是情话,不是邀约。

那是……歌词。

是周杰伦那首《手写的从前》的歌词。他一个字一个字,无比工整、无比郑重地,誊抄了下来。

> 我看着你的脸 轻刷着和弦

> 情人节卡片 手写的永远

> 还记得广场公园 一起表演

> 轻轻哼手写的从前

> 广场公园轻刷着和弦

> 不敢偷偷看你的脸

> 糖果店里淡淡微甜

> ……

那些歌词,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烙印在我的视线里。记忆的潮水轰然倒灌——广场上他专注弹唱的侧脸,梧桐树后我那颗疯狂跳动的心,糖果店玻璃窗上模糊的倒影……所有的画面碎片,都被这熟悉的歌词串联起来,清晰得令人心碎。

我的目光,颤抖着,无法移动地,定格在歌词誊抄结束后的空白处。

在米白色卡纸的最下方,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只有一行字。

一行用深蓝色的墨水,以近乎力透纸背的力道,重重写下的字。那笔迹是如此用力,以至于纸面都留下了清晰的凹痕。那字迹甚至因为主人书写时情绪的激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微的颤抖:

> 给小雨。

> 这次,请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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