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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气歌手陈默被确诊癌症晚期,住进临终关怀医院。

> 他失去歌喉多年,却在一个失眠的深夜,听见隔壁胃癌奶奶的啜泣。

> 鬼使神差地,他哼起童年安抚弟弟的摇篮曲。

> 沙哑的歌声在走廊回荡,病房门一扇扇打开。

> 第二天,暴躁的截肢大叔塞给他皱巴巴的糖纸:“再…再唱一遍。”

> 他成了这座白色孤岛的夜莺,用歌声缝合破碎的灵魂。

> 当平安夜大雪封路,陈默咯血领唱《平安夜》时,

> 所有仪器的心跳线,奇迹般跳成了同一支五线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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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白炽灯管悬在头顶,像一只没有温度的巨大眼睛,冷冷地俯瞰着急诊室这片充斥着喧嚣与痛苦的方寸之地。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呛人,顽固地钻进鼻腔深处,与汗味、血腥味、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气息搅和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费力。

陈默蜷在轮椅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腹腔深处那片尖锐、顽固的疼痛,像有把生锈的钝刀在里面反复切割、搅动。冷汗早就浸透了他廉价棉质衬衫的后背,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又冷又黏。他死死咬着下唇,齿间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将那声快要冲破喉咙的呻吟压了回去。他不能出声,尤其不能在这里出声。

“……声带小结严重水肿,伴随神经性损伤……演唱会的强刺激是直接诱因……过度用嗓……” 医生平板无波的声音,隔着诊室那扇半掩的门,断断续续地飘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陈默的耳朵里。

门开了。经纪人王胖子那张圆润、惯常带着油滑笑容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灰败。他手里捏着几张薄薄的报告纸,仿佛捏着陈默整个沉甸甸的未来。他走出来,脚步拖沓,眼神复杂地落在陈默身上,有惋惜,有无奈,还有一种更深的、近乎放弃的疲惫。

“默子……” 王胖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厉害,“医生说了,你这嗓子……废了。” 他顿了顿,像是要积攒足够的力气说出后面的话,“最后那场巡演……主办方那边……违约金……”

王胖子后面的话,陈默一个字也没听清。耳边只剩下一种巨大而空洞的轰鸣,像涨潮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整个世界。他眼前急诊室惨白的墙壁、护士匆忙奔走的蓝色身影、担架床上病人痛苦的扭曲面孔……所有景象都开始旋转、模糊、融化,最终坍缩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嗓子……废了。

这三个字在他脑子里反复撞击、回荡,带着毁灭性的力量。那片腹腔深处的剧痛,仿佛找到了新的共鸣点,瞬间炸裂开来,化作无数细小的冰锥,刺穿五脏六腑,冻结了四肢百骸。他猛地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眼前一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去。

“默子!默子!医生!快来人啊!” 王胖子惊恐的喊叫声,成了他坠入彻底黑暗前最后捕捉到的、遥远而失真的碎片。

……

十年,像一把钝刀,悄无声息地磨掉了太多东西。

陈默再次睁开眼,看到的依旧是刺目的白。但不再是急诊室那种带着消毒水味的、紧张忙碌的白。这里的白,更空旷,更安静,也更……空旷。空气里依然有消毒水的味道,但被一种奇异的、类似老旧家具和枯萎花朵混合的沉滞气息稀释了,变得若有若无,却更加顽固地沉淀下来。

这里是“静安”临终关怀医院。他生命旅程中,被标注的最后一个驿站。

他躺在窄小的单人床上,身上盖着浆洗得有些发硬的白色薄被。床边立着冰冷的输液架,透明的药液正一滴一滴,极其缓慢地注入他手背青色的血管里。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在寒风中打着旋,徒劳地拍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的“啪嗒”声。

一个穿着淡蓝色护士服的身影推着药车停在门口,动作轻快利落。她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眉眼清秀,眼神里有一种这个环境里罕见的、未被磨灭的清澈和温和。她胸前挂着名牌:林晚。

“陈先生,该吃药了。” 林晚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的柔软,像羽毛拂过水面。她走到床边,熟练地检查了一下输液管,然后拿起床头柜上的小药杯,里面放着几粒颜色各异的药片,“还有一点温水。”

陈默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珠,目光落在林晚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毫无波澜地移开,投向窗外那片灰败的天空。他像个生锈的木偶,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输液的手,接过药杯。指尖冰凉,微微颤抖。他把药片一股脑倒进嘴里,然后接过水杯,仰头灌了一大口。吞咽的动作牵动着脖颈,那里嶙峋的锁骨突兀地显现出来,像两片即将折断的枯枝。

苦涩的药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麻木感。他早已习惯。习惯这药味,习惯这疼痛,习惯这……无声的告别。

林晚没有立刻离开。她收拾好药杯,目光掠过陈默床头柜上唯一的一件私人物品——一个老旧的、磨得掉了漆的便携式cd播放机,旁边放着几张同样磨损严重的cd盒。她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推着药车,无声地滑向下一个病房。她的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白色空间里弥漫的、沉重的安眠气息。

日子在这片苍白里,被拉得无比漫长又无比短暂。疼痛是永无休止的背景音,时高时低,却从不真正退场。药物和睡眠成了唯一的避难所,尽管那睡眠也常常被突如其来的剧痛撕碎。

陈默隔壁住着一位胃癌晚期的老奶奶,姓苏。她极其瘦小,蜷在病床上时,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她的床头柜上,永远放着一只小小的、装满了彩色糖纸的玻璃罐。清醒的时候,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总是望着窗外,布满老年斑的枯瘦手指,不停地折叠着各种小玩意——纸鹤、小船、星星……用那些从探望的孩子们手里收集来的、五彩斑斓的糖纸。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那小小的纸鹤承载着她所有未能言说的念想。她很少说话,只是偶尔,在深夜或清晨,会有压抑不住的、极其低微的啜泣声,像受伤小兽的呜咽,断断续续地透过薄薄的墙壁传来。那声音钻进陈默的耳朵里,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凄凉和无助。

斜对面的病房,则住着一个截然不同的存在——老张。他曾经是个壮实的货车司机,一次事故夺走了他的一条腿和半截手臂。巨大的创痛和无法适应的人生剧变,将他变成了这层楼里出了名的“火药桶”。他的病房里时常爆发出愤怒的咆哮,对象可能是动作稍慢的护工,可能是药片太苦,甚至可能是窗外飞过的一只鸟。他像一头被囚禁在铁笼里、伤痕累累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撞击着命运的栅栏,每一次撞击都带着绝望的回响。他的门总是紧闭着,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

陈默把自己也关在“门”内。他像一个沉默的影子,飘荡在这片白色的孤岛上。大多数时间,他只是躺着,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或者闭着眼,在疼痛和药物带来的混沌中浮沉。护士林晚会定时出现,量体温,换药,喂他吃流食。她的动作总是轻柔而专业,眼神平静。有时,她会尝试着聊几句天气,或者告诉他楼下小花园里哪朵花开了。陈默从不回应,连眼神的交流都吝于给予。他像一个彻底坏掉的收音机,接收着外界的一切,却发不出任何属于自己的声音。

只有一次,林晚在帮他整理床头柜时,手指无意中碰到了那个旧cd播放机。她的指尖在播放键上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目光飞快地扫过陈默毫无表情的侧脸,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将播放机往里面推了推,放得更稳当些。陈默的眼皮似乎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睁开。

夜晚,是疼痛最肆无忌惮的时刻。白天被药物强行按下的恶魔,在万籁俱寂的黑暗里苏醒过来,变本加厉地啃噬着他的内脏。陈默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身体因为剧痛而绷紧、痉挛。冷汗浸湿了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一次艰难的拉锯战,牵扯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痛楚。

他死死咬着被角,牙齿深陷进棉布里,试图堵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痛呼和呻吟。喉咙深处火烧火燎,像被砂纸反复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感。他不能出声。那早已失去功能的声带,连同那段被强制封存、最终被时间彻底埋葬的过往,是他心底最深的禁区,碰一下,就是鲜血淋漓。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边的痛楚和窒息吞没时,隔壁,苏奶奶那熟悉而压抑的啜泣声,又幽幽地传了过来。这一次,声音里夹杂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痛苦和恐惧,断断续续,像寒夜里即将熄灭的烛火,微弱,却带着灼人的绝望。

那哭声,像一根无形的针,穿透了陈默被疼痛层层包裹的麻木外壳,极其微弱地刺了一下他早已枯竭的心湖深处某个角落。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混沌的剧痛与隔壁绝望的呜咽交织的瞬间,一句沙哑不成调的旋律,毫无预兆地、极其微弱地从他紧咬的牙关缝隙里,漏了出来。

“……月……儿……明……风……儿……静……”

声音干涩、破碎,嘶哑得如同砂砾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几乎不成曲调。带着一种濒死的、极其虚弱的颤抖。这完全不是唱歌,更像是一声垂死挣扎的、无意识的呓语。

陈默自己都惊呆了。那陌生的、残破的嗓音让他浑身剧烈地一颤,仿佛被自己发出的声音烫伤。他猛地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把那可怕的声响堵回去,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

可隔壁苏奶奶的啜泣声,却在这不成调的、沙哑的几个音节响起后,突兀地停顿了一下。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陈默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脆弱的肋骨,牵扯着腹腔的剧痛,几乎让他晕厥。他死死闭着眼,等待着那啜泣声再次响起,或者更糟——引来护士的询问。

然而,没有。隔壁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深沉的安静。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变得更加清晰。

那片刻的安静,像黑暗深渊里倏然闪过的一粒星火,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蛊惑力。陈默紧绷的身体,在那死寂中,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松弛下来。他依旧闭着眼,紧咬着下唇,但那堵在胸口的、沉重的巨石,似乎因为这破碎声音的溢出,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一股难以名状的、混杂着疲惫和一丝丝荒诞的暖流,顺着那道缝隙,极其缓慢地渗了出来,暂时压过了那彻骨的疼痛。

窗外的风,似乎也小了一些。

那夜之后,陈默的世界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他早已遗忘的光。

白天,疼痛依旧如影随形,但他蜷缩在病床上时,空洞的目光不再只凝固在惨白的天花板上。他的耳朵,像是被那晚自己发出的破碎音符唤醒,开始捕捉这片白色孤岛上细微的声响。

他听见苏奶奶病房里,纸张被小心翻动、折叠的沙沙声。那声音比往日更轻快了些,不再那么滞涩沉重。偶尔,她会对来换药的林晚护士,用极其微弱的气声说一句:“小林,今天……天气还好吧?” 林晚的声音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苏奶奶,出太阳了呢,您折的纸鹤真好看,像要飞起来似的。” 这时,苏奶奶会发出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满足叹息。

他也听见斜对面老张的病房里,那惯常的咆哮似乎沉寂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长时间沉闷的寂静,间或夹杂着几声粗重的喘息,或者是拐杖沉闷地杵在地板上的“咚、咚”声。那声音不像愤怒的宣泄,更像是一种沉重而压抑的踱步,是困兽在笼中反复度量着自己的边界,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焦躁。有一次,他清晰地听到护工离开后,老张病房里传来一声压抑到极点的、近乎呜咽的低吼,随即是某种东西被狠狠摔在墙上的闷响,接着又是长久的死寂。

这些声音,连同护士们轻柔的脚步声、药车滚轮滑过地面的轱辘声、远处隐约传来的电视节目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无形的网。陈默不再是这张网外沉默的看客,他仿佛也被这细微的声波轻轻触动着。

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冰冷的病房镀上了一层短暂而脆弱的暖金色。林晚推着药车进来。她动作娴熟地给陈默换了吊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床头柜上那个旧cd播放机,又落回陈默脸上。他的脸依旧苍白消瘦,眼窝深陷,但那双总是空洞无物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活气。

“陈先生,” 林晚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今天感觉怎么样?疼痛有没有好一点?” 她一边问,一边自然地拿起水杯,试了试水温,递到他唇边。

陈默没有像往常那样机械地喝水,也没有立刻移开目光。他的视线落在林晚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不再是完全的漠然,里面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像石子投入死水潭泛起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喉结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他还是垂下眼睑,就着林晚的手,小口地啜饮着温水。

林晚没有追问。她只是耐心地等他喝完,又用温热的毛巾替他擦了擦脸和手。她的动作一如既往的轻柔,但这一次,她做完这些,并没有立刻推车离开。她站在床边,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旧cd播放机,似乎陷入了某种短暂的犹豫。

“那个……” 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陈先生,您那个cd机……需要我帮您换张碟片吗?或者,听点音乐?”

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猛地抬起眼,看向林晚,眼神里瞬间涌起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抗拒和警惕,像受伤的动物被触碰了伤口。那眼神锐利而冰冷,让林晚心头微微一悸。

但就在下一秒,那锐利的锋芒又迅速褪去,重新被一片更深的疲惫和麻木覆盖。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齿轮。然后,他闭上眼睛,把头转向了墙壁的方向,用沉默筑起了一道更加坚固的壁垒。

林晚看着他的背影,那单薄的肩胛骨在病号服下清晰地凸起。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默默地收拾好东西,推着药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病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房间里只剩下陈默一人,和窗外渐渐沉入暮色的天空。他紧闭的眼皮下,睫毛却在微微颤动。

夜晚再次降临。疼痛如约而至,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身体。陈默蜷缩着,抵抗着那熟悉的折磨。隔壁苏奶奶的房间很安静,没有啜泣声传来。他听着自己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意识被疼痛和药物拉扯得有些模糊的时候,一阵极细微的、带着点犹豫的窸窣声,在病房门外响起。声音停顿了一下,接着,是一张小小的、皱巴巴的彩色糖纸,被人从门缝底下,小心翼翼地塞了进来。

那张糖纸就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反射出一点廉价而脆弱的微光。上面印着一个褪色的、咧着嘴笑的卡通太阳。

陈默的眼睛在黑暗中猛地睁开,死死盯着那一点微弱的光斑。胸腔里那颗麻木已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缩紧,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锐痛。那痛楚如此鲜明,甚至盖过了腹腔内日夜不休的折磨。他急促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盯着那张糖纸,仿佛那是一个来自异世界的信号,一个无声的、带着卑微祈求的召唤。时间在剧烈的喘息和死寂中胶着。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颤抖着,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没有经过思考,没有旋律的规划,只有一股源自生命最深处、最原始的本能,混合着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冲动,推动着气流穿过他那早已失去功能的、布满伤痕的声带。

“……树……叶……儿……遮……窗……棂……”

声音比昨夜更加沙哑,更加破碎,像破旧风箱最后的喘息。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伴随着无法抑制的、沉重的咳嗽。他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气,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刀子。

他咳得撕心裂肺,身体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被彻底撕碎的枯叶。他以为那破碎的歌声早已湮灭在咳嗽声中,以为门外的人早已离开。

然而,当他终于平息了一点喘息,挣扎着抬起头时,却看见病房的门缝底下,又静静地躺下了一张新的糖纸。这一次,是淡蓝色的,上面印着模糊的小星星图案。

门外的走廊上,一片寂静。没有脚步声离开。

陈默看着那两张并排躺在月光下的糖纸,那廉价的、带着孩子气的色彩,此刻却像两簇小小的火苗,在他冰冷死寂的心湖深处,点燃了一点微弱的光。那光摇曳着,却固执地不肯熄灭。一股滚烫的液体猛地冲上眼眶,灼烧着他干涩的眼球。他用力闭上眼,牙关紧咬,将那即将夺眶而出的东西死死逼退。身体深处那尖锐的、永无止境的疼痛,似乎被这陌生的灼热感短暂地压了下去。

他没有再唱。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听着自己依旧沉重却不再那么绝望的呼吸声,听着窗外不知疲倦的风声,听着这片白色孤岛在深夜里的脉搏。隔壁苏奶奶的房间里,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呢喃,模糊得听不清内容,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宁。

沙哑的歌声,开始在每个深夜里,幽灵般飘荡在这条安静的病房走廊上。

它不再仅仅属于苏奶奶的门缝。当那不成调、破碎却固执的旋律响起时,走廊两侧紧闭的房门,会极其缓慢地、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缝隙。没有灯光泄出,只有门后阴影里,一双双沉默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陈默并不知道这些。他只是躺在自己那方狭小的病床上,对着黑暗,对着窗外无尽的夜色,也对着那两张早已被他捡起、放在枕头边的皱巴巴的糖纸,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几首刻在骨子里的、童年记忆中的歌谣。

《摇篮曲》是唱得最多的,那旋律简单、悠缓,带着一种母性的抚慰力量,即使被他破碎的嗓音演绎出来,也奇异地保留了一丝温暖的底色。还有一首节奏更慢的、带着淡淡忧伤的《送别》,以及一首旋律相对轻快些的、关于萤火虫和小星星的童谣。

他的声音始终是沙哑的、艰难的,时常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唱到高音处,更是变成一种令人揪心的撕裂般的喘息。每一次歌唱,都像是一次自我凌迟,消耗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他时常在唱完几句后,就累得虚脱,陷入短暂的昏沉。

然而,那歌声却像一种奇异的魔法,在这座白色的孤岛上悄然蔓延。

苏奶奶的房间里,那纸张折叠的沙沙声,变得前所未有的轻快和规律。她折叠的东西也越来越多,除了纸鹤和小船,还有小小的花篮、带翅膀的心。有一次,林晚替她换药时,惊讶地发现老太太床头柜的玻璃罐旁边,多了一只用彩色糖纸精心折成的、歪歪扭扭的夜莺。苏奶奶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孩童的、满足的光彩。当林晚夸赞那只夜莺时,她咧开没牙的嘴,无声地笑了笑,用手指了指隔壁的方向。

变化同样发生在老张身上。他那间总是弥漫着无形硝烟的病房,突然变得安静了许多。那震天的咆哮声消失了,摔东西的闷响也绝迹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坐在轮椅上,停在窗边,望着外面一成不变的景色。他依旧紧锁着眉头,脸上的沟壑刻着深深的阴郁,但那种择人而噬的暴戾之气,似乎被什么东西悄然抽走了。护工们惊讶地发现,给他送饭换药时,虽然依旧得不到好脸色,但至少不会招来劈头盖脸的怒骂了。他甚至会极其生硬地、含糊不清地咕哝一句:“……放那儿吧。”

一天下午,林晚推着陈默的轮椅,去楼下那个小小的、种着几棵冬青树的花园“放风”。深冬的风很冷,刮在脸上生疼。陈默裹着厚厚的毯子,依旧觉得寒意刺骨。他垂着头,看着轮椅碾过枯萎的草地。

“喂!” 一个粗嘎、生硬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陈默微微一震,缓缓地转过头。

是老张。他也坐在轮椅上,由护工推着。那条空荡荡的裤管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他脸色依旧阴沉,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神像刀子一样锐利地钉在陈默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似乎很不习惯主动开口,嘴唇紧抿着,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

陈默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带着惯常的麻木。

老张似乎被这平静的目光激怒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被一种更深的窘迫攫住了。他猛地移开视线,不再看陈默,而是极其别扭地、用仅存的那只完好的手,在轮椅扶手旁边的杂物袋里粗暴地摸索着。他掏了半天,动作粗鲁得几乎要把袋子扯破,终于摸出了一样东西。

他看也没看,手臂极其僵硬地一伸,把那东西几乎是用“砸”的方式,丢在了陈默盖着毯子的腿上。动作粗鲁,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凶狠。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锡箔纸精心折叠成的星星。棱角分明,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折射出一点冷硬的光泽。

做完这一切,老张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艰巨又令他无比羞耻的任务,立刻别过脸去,对着推他的护工恶声恶气地低吼:“看什么看!走啊!回去!” 声音依旧沙哑刺耳,却少了以往那种毁灭性的力量,更像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掩饰。

护工连忙推着他,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

陈默低下头,看着自己腿上那枚小小的锡箔星星。它静静地躺在灰色的毛毯上,冰冷,坚硬,棱角硌着他的腿,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温度。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棱角。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感。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用指尖,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地描摹着那颗星星冰冷的轮廓。深冬凛冽的寒风卷过枯枝,发出尖锐的呼啸,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疼。林晚站在他轮椅后面,默默地看着他低垂的后颈,看着他瘦削肩膀上单薄的病号服被风吹得紧贴在嶙峋的骨头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轻轻地将滑落的毛毯角,重新掖紧。

日子在沙哑的歌声与无声的馈赠中悄然滑过,日历翻到了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

从下午开始,天空就阴沉得如同泼墨,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地压在城市上空,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天气预报里反复播报着即将到来的强降雪和寒潮预警,提醒市民减少外出。

到了傍晚,第一片雪花终于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起初是零星的、试探性的,很快,便如同扯碎的棉絮,纷纷扬扬,铺天盖地。风也骤然变得狂野起来,卷着密集的雪片,狠狠抽打在病房的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急促的“噼啪”声,仿佛无数细小的冰粒在疯狂叩击。窗外,整个世界迅速被一片狂暴的、旋转的白色所吞噬,道路、树木、远处的楼房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呼啸的风雪主宰一切。

病房里,暖气开得很足,却驱不散那份因恶劣天气和特殊节日而弥漫开的、更加沉重的孤寂感。探视的家属们被风雪阻隔在归途或家中,电话线路也因为天气原因变得时断时续。往年在节日里总会有的、院方组织的一点小活动或慰问,今年也彻底取消了。整层楼笼罩在一片比往日更加深沉的寂静里,只有窗外风雪的咆哮声,像是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护士站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林晚接起,眉头越皱越紧。“……对,路彻底封了……救护车也过不来……是的,只能等雪停……”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忧虑。

陈默躺在床上,听着风声,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只言片语,听着走廊里比平时更加压抑的安静。腹腔深处那熟悉的、如同毒蛇啃噬般的剧痛,似乎也因为这恶劣的天气和节日的氛围,变得格外凶猛起来。他蜷缩着身体,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他紧闭着眼,试图对抗那席卷全身的痛苦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巨大的虚无感。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林晚走了进来,她手里没有推药车,只是端着一杯温水,脸上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却掩不住疲惫和焦虑的平静。

“陈先生,” 她走到床边,声音放得很轻,试图穿透窗外风雪的喧嚣,“感觉怎么样?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再加点止痛药?” 她看着陈默苍白的脸和紧锁的眉头,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他极其缓慢地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才聚焦在林晚脸上。他看到了她眼底的忧虑,看到了窗外那片狂暴的、仿佛要将世界彻底吞噬的白色。一股强烈的、混杂着窒息感、痛苦和某种深重遗憾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嘶哑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林晚连忙把水杯凑到他唇边:“喝点水,慢慢说,别急。”

陈默就着她的手,勉强咽了一小口水。冰凉的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缓解,却压不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切和力量:

“晚……晚……护士……” 他艰难地喘息着,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唱……歌……一起……唱……”

林晚愣住了。她端着水杯的手停在半空,一时没明白陈默的意思。“唱歌?陈先生,您是说……?”

“《平安……夜》……” 陈默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眼神却死死地盯着林晚,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像是即将燃尽的灰烬里最后爆出的火星,“……叫……叫……大家……一起……唱……”

林晚终于明白了。她看着陈默因为急切和痛苦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簇微弱却疯狂跳跃的火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窗外是吞噬一切的风雪,病房里是沉疴难起的病人,这个提议听起来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如此的……荒诞。

“陈先生,外面风雪太大了,大家……” 她试图委婉地解释,声音里带着犹豫。

“唱!” 陈默猛地打断她,那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破音成了刺耳的锐响。伴随着这声嘶喊,一股温热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无法抑制地侧过头,“噗”地一声,一小口暗红色的血沫,赫然喷溅在雪白的枕套上,像绽开了一朵绝望而凄厉的花。

“陈先生!” 林晚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她慌忙放下水杯,手忙脚乱地去找纸巾,想去擦拭他嘴角的血迹。

陈默却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只手枯瘦如柴,冰冷得吓人,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力量。他死死抓着林晚,阻止了她的动作,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对死亡的畏惧,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恳求。

“……唱……!” 他又一次嘶吼出来,声音因为咳血而更加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甜,“……求你……叫……大家……唱……”

鲜血沿着他的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洁白的枕头上,触目惊心。他抓着林晚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整个人因为剧痛和情绪的极度激荡而濒临崩溃的边缘,但那眼神里的火焰,却灼热得烫人。

林晚看着枕上的血,看着他那双燃烧的眼睛,感受着手腕上那冰冷而绝望的力道,所有理智的劝阻都堵在了喉咙里。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灼热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用力地、狠狠地点了下头,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好……好!唱!我们唱!”

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到病房门口,猛地拉开了房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灯光和窗外风雪的咆哮。林晚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空旷而压抑的走廊,对着那一扇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所有希望的病房门,大声呼喊起来,声音因为激动和泪水而颤抖、嘶哑:

“大家!能听到吗?陈默先生……想和大家一起……一起唱首歌!唱《平安夜》!今天是平安夜!我们一起唱!好不好?!”

她的喊声在风雪声中显得那么微弱,那么徒劳,像投入怒海的一粒石子。喊完,她自己也愣住了,仿佛被自己这疯狂的举动吓到。她靠在门框上,剧烈地喘息着,等待着。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声雪声。她几乎要绝望了。

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

“吱呀——”

第一声门轴转动的轻响,微弱却清晰地传来。是苏奶奶的房门。门开了一道缝,老太太那张瘦得脱了形的脸出现在门后,浑浊的眼睛努力地望向林晚和陈默病房的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紧接着,“吱呀——”“吱呀——” 第二声,第三声……一扇,两扇,三扇……走廊两侧,几乎所有紧闭的病房门,都缓缓地、迟疑地打开了。门缝里,探出一张张苍白、憔悴、写满病痛的脸。有被家人搀扶着的,有自己扶着门框勉强站立的,有坐在轮椅上的……老张也在其中,他坐在轮椅上,被护工推到了门口,脸色依旧阴沉,眉头紧锁,但眼神却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陈默病房的方向,那只完好的手紧紧抓着轮椅扶手,指节同样泛白。

没有人说话。所有的目光,都穿过走廊惨白的灯光,穿过窗外肆虐的风雪声,无声地汇聚到林晚身上,汇聚到她身后那扇敞开的、属于陈默的病房门内。

林晚的眼泪瞬间决堤。她猛地转过身,冲回陈默床边。

陈默已经挣扎着,在林晚的帮助下,极其艰难地半坐了起来。他背靠着摇高的床头,身体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散架,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拉风箱般的杂音。嘴角残留的血迹已经干涸成暗褐色的痕迹。但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簇在狂风中摇曳却不肯熄灭的烛火,死死地盯着门口,盯着走廊里那些无声汇聚的身影。

林晚在他身边坐下,紧紧握住了他那只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点力量。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哽咽的嗓音,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地,唱出了第一个音节:

“平——安——夜——,圣——善——夜——”

她的声音并不完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甚至有些跑调。但这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第一颗石子。

就在林晚的声音落下的瞬间,一个更加沙哑、更加破碎、几乎不成调的声音,从陈默剧烈起伏的胸腔里,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挣扎了出来。他用尽残存的所有生命力,跟随着林晚的旋律,每一个音符都像在刀尖上滚过,带着血沫的腥甜和撕裂的痛楚:

“万——暗——中——,光——华——射——……”

这嘶哑的、垂死挣扎般的歌声,如同一个信号,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走廊里死寂的壁垒。

苏奶奶的房间里,第一个响起了回应。那是一个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呓语般的气声,断断续续地附和着:“……照着……圣母……也照着……圣婴……” 声音轻得像随时会被风吹散。

紧接着,另一个病房里,一个虚弱的女声加入了进来,声音同样不高,带着浓重的病气:“……多……么……慈祥……也……多么……天真……” 虽然跑调,却异常认真。

然后,是第三个声音,一个苍老的男声,低沉而缓慢:“……静……享……天……赐……安……眠……” 像是在虔诚地祷告。

像是星星之火被点燃,更多的声音,怯生生地、犹豫地、却又无比坚定地从各个打开的房门里飘了出来。它们有的高,有的低,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跑调跑得厉害,有的几乎只剩下气息……这些声音是如此的不同,如此的破碎,却又如此执着地汇聚在一起,笨拙地、努力地跟随着那最初的、引领着他们的、沙哑而破碎的旋律。

“……静……享……天……赐……安……眠……”

老张坐在轮椅上,嘴唇死死地抿成一条线,脸上的肌肉因为某种激烈的情绪而抽搐着。他几次想开口,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他焦躁地用仅存的那只手,重重地捶打着自己的大腿。旁边的护工担忧地看着他。就在歌声快要进行到下一句时,老张猛地吸了一口气,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极其嘶哑、极其难听、甚至完全不在调上的音符:

“……安……眠……!”

他吼出这两个字后,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在轮椅背上,大口喘着粗气,脸色涨红。但他那双一直紧盯着陈默病房方向的眼睛,却死死地睁着,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挣扎,有释然,还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伤。

歌声在继续。沙哑的、破碎的、跑调的、微弱的……无数个不完美的声音,在风雪呼啸的走廊里,艰难地汇聚、融合,执着地重复着那简单的旋律。它们彼此应和,彼此支撑,形成了一股奇异的、虽然微弱却坚韧无比的力量。

陈默靠在床头,身体因为剧痛和极度的消耗而剧烈颤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依旧在唱,用那早已油尽灯枯的嗓子,挤出最后一丝气息,跟随着那由他点燃、此刻又环绕着他的合唱。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护士站方向。

林晚正一手紧紧握着他的手,一手抹着不断涌出的泪水,忘情地跟着大家唱着。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护士站里那排连接着各个病房的生命体征监护仪屏幕。

她的歌声戛然而止,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眼睛猛地睁大,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

屏幕上,那些原本各自以不同频率、不同幅度跳跃着的、代表着生命的心跳曲线(EcG波形),在某一刻,在《平安夜》那舒缓而圣洁的旋律中,竟然极其短暂地、无比清晰地——同步了!

无数根绿色的线条,在那一刻,不再是杂乱无章的个体。它们神奇地、不可思议地,跳动着相同的节奏,起伏着相同的高度,如同被一支无形的、至高无上的指挥棒精准地引导着,在冰冷的屏幕上,共同谱写出了一段短暂而完美的、生命的五线谱!

那同步的律动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便又随着歌声的起伏而回归各自的轨迹。但这惊鸿一瞥的奇迹,却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林晚所有的认知。她呆呆地看着屏幕,又猛地看向身边依旧在拼命歌唱的陈默,看向走廊里那些沉浸在歌声中的、或闭眼或流泪的脸庞。巨大的震撼和一种近乎神性的感动,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汹涌地奔流而下。

窗外的风雪,似乎在这一刻也减弱了几分。那狂暴的呼啸声,仿佛被病房走廊里这微弱却坚韧的合唱所穿透、所抚慰。冰冷的雪花扑打在玻璃上,凝结成晶莹的冰花,在灯光下折射出奇异而圣洁的光芒。

歌声在风雪中回荡,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静享……天赐……安眠……”

当最后一个音节,在无数个疲惫而满足的叹息中缓缓消散,走廊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神圣的宁静。比之前的死寂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温暖和安宁。病人们依旧站在各自的门口,没有人立刻回房。他们相互望着,脸上带着泪痕,也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平静的微笑。苏奶奶靠在门框上,浑浊的眼睛望着陈默的方向,嘴角微微上扬,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只用红色糖纸新折的小鸟。老张靠在轮椅里,闭上了眼睛,胸口微微起伏,紧锁的眉头竟也奇异地舒展了一些。

林晚依旧紧紧握着陈默的手,感受着他掌心那令人心碎的冰冷和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脉搏。她低头看着他。

陈默依旧半靠在床头,头微微歪向一侧。他的眼睛半阖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角的血迹已经干涸成暗褐色,衬得他的脸色像雪一样苍白透明。他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极其悠长,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仿佛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生命之火,都在刚才那场倾尽全力的歌唱中,彻底燃尽了。只有那被林晚紧握的手指,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感知地,在她掌心轻轻蜷缩了一下,像一片羽毛最后的颤动。

林晚的泪水无声地滚落,滴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她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动作温柔得像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

窗外,狂风暴雪的势头,竟在不知不觉间减弱了。密集的雪片变得稀疏,风也不再那么凄厉地嘶吼。厚重的云层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缝隙,一缕极淡、极微弱的月光,竟然奇迹般地穿透了铅灰色的天幕和稀疏的雪幕,温柔地洒落下来,静静地流淌在陈默苍白而平静的睡颜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朦胧、圣洁而冰冷的银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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