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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喷泉边等苏晓,手机显示她有23个未接来电。

>她从不迟到,今天却迟到了整整一小时。

>我焦躁地翻包找耳机,却摸到她的粉色手机。

>震动提示是她妈妈发来的消息:“蛋糕取了吗?别误了小林生日。”

>我鬼使神差地解锁——密码是我的生日。

>相册里全是偷拍我的照片:图书馆睡着流口水的,食堂啃鸡腿的,甚至球场上摔得四脚朝天的。

>最新视频里,她穿着笨重的玩偶服对着镜头挥手:“笨蛋林远,猜猜我在给你准备什么惊喜?”

>背景音里公交报站声清晰传来:“青园路手工坊到了……”

>我拔腿狂奔,推开门看见她满头木屑,正用创可贴包扎流血的手指。

>工作台上,一艘精致的木船模型刚刚成型。

>她抬头看见我,脸瞬间红透:“我的手机……是不是在你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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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午后的阳光,像是被加热过的金箔,厚重而滚烫,沉甸甸地铺满了整个城市广场。空气粘稠得几乎可以攥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广场中央那座巨大的音乐喷泉,此刻偃旗息鼓,徒留一圈圈灰白色的大理石池壁,沉默地反射着白花花的光,刺得人眼睛生疼。喷头空洞地仰望着天空,像一只只渴死的鱼嘴。

我站在喷泉池边沿一小片可怜的阴影里,后背的t恤早已被汗水洇透,紧紧贴在皮肤上。手机屏幕又一次被我按亮,刺目的白光下,时间数字冷酷地跳动:2:31 pm。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半。

整整一个小时零一分钟。苏晓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零一分钟。

这简直像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不可能。苏晓是谁?她是那个能把每分钟都切割成精确秒表刻度的人。图书馆占座,她永远提前十分钟;小组讨论,她绝对是第一个到的;就连约会看电影,她都能把入场时间掐得刚好在预告片结束、正片开始的瞬间。她的字典里,似乎根本没有“迟到”这两个字。可现在……

手机屏幕顶端,那个代表信号的小图标旁边,一个触目惊心的红色数字“23”,像凝固的血滴。那是她的未接来电。二十三个。从一点四十分开始,几乎每隔两三分钟,我的手机就固执地震动一次,屏幕固执地亮起那个熟悉的备注名——“苏晓”。起初是焦灼,然后是不安,再然后,一种冰冷的恐慌如同藤蔓,悄然缠上心脏,越收越紧。她出事了?手机丢了?还是……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

我一遍遍按下她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永远是那个冰冷、毫无起伏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这声音在闷热的空气里反复回荡,每一次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紧绷的神经。

广场上人不多,稀稀拉拉几个,都被这毒日头赶得步履匆匆,影子在滚烫的地砖上缩成短短的一团。空气里弥漫着被晒化的柏油气味,混合着远处小吃摊飘来的、若有似无的油腻甜香,腻得人心里发慌。喷泉池壁干燥粗糙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我烦躁地来回踱步,鞋底摩擦着粗糙的石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片燥热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流进眼角,带来一阵涩痛。

不行,得找点事做,分散一下快要爆炸的注意力。我烦躁地抓了抓汗湿的头发,伸手去摸背包侧袋里的耳机线。指尖在柔软的布料里摸索着,却意外地触到了一个坚硬、光滑的边角。

不是我的耳机盒。

那感觉……像是一个手机壳的棱角。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用力,把那东西从塞满杂物的侧袋里拽了出来。

视线凝固。

一个粉色的手机壳,上面还印着一只傻乎乎咧着嘴的白色小熊——那是苏晓的手机。

它怎么会在我包里?!

心脏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血液似乎一下子冲上了头顶,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那抹刺眼的粉色在炽烈的阳光下旋转、放大,几乎要灼伤我的视网膜。

原来……她打不通电话,是因为手机根本不在她身上!她根本没带手机!那二十三个未接来电……她该有多着急?找不到手机,又联系不上我……她是不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到处乱找?或者更糟……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需要手机却根本找不到?

无数混乱、可怕的念头如同失控的蜂群,瞬间涌入脑海,嗡嗡作响,撕扯着仅存的理智。掌心传来持续的、细微的震动感,像微弱的心跳。我低头看去,那粉色的手机屏幕正亮着,一条新的信息提示弹了出来。

发件人:妈妈。

“晓晓,蛋糕取了吗?别耽误了时间,小林生日是明天,今天得准备好哦!”

小林……生日?明天?

我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僵在原地。明天……是我的生日。我自己都几乎忘记了。苏晓的妈妈,居然记得,还在提醒她准备蛋糕?

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映着我的脸。一个念头,带着魔鬼般的诱惑,毫无征兆地钻了出来,瞬间击溃了所有犹豫的道德防线——解锁它。看看她到底去了哪里?看看她是不是安全?看看……她妈妈说的“准备”,到底是什么?

手指像有自己的意识,颤抖着伸向屏幕。密码框跳了出来。六位数。她的生日?她父母的生日?还是……

我深吸了一口滚烫的空气,屏住呼吸,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试探,按下了六个数字:我的生日。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我听来如同惊雷的解锁声响起。屏幕瞬间亮起,熟悉的壁纸——一张我们去年秋天在郊外拍的、满是金黄落叶的照片——映入眼帘。

解锁了。密码……竟然真的是我的生日。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那二十三个未接来电带来的恐慌和焦躁,在这一刻奇异地被另一种汹涌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冲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种近乎眩晕的悸动。

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滑动,点开了相册的图标。

屏幕瞬间被无数张缩略图填满。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呼吸停滞。

没有风景,没有美食,甚至几乎没有她自己的自拍。满屏的缩略图,主角只有一个——我。

每一张都是偷拍的角度。

图书馆自习室,午后刺眼的阳光穿过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打在我摊开的书本上。我趴在摊开的厚重课本上,睡得天昏地暗,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可疑的、亮晶晶的口水痕迹。照片的焦点模糊,像是拍摄者手抖了一下,又或者是强忍着笑意。旁边还有一张,是我被惊醒时茫然四顾、头发乱得像鸡窝的呆滞表情。

食堂油腻的塑料餐桌前,我正跟一只硕大的炸鸡腿搏斗,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像个贪婪的仓鼠,眼神凶狠又专注地盯着盘子里的“战利品”。油腻的光线映在脸上,表情带着一种原始而满足的凶狠。

篮球场边线外,尘土飞扬。画面捕捉的正是我高高跃起争抢篮板球,结果脚下打滑,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狼狈、四肢摊开、完全失去平衡的姿态,向着坚硬的水泥地面扑去的瞬间。表情惊恐又滑稽,定格在失重前的最后一秒。

还有课堂上打哈欠被老师抓包的窘迫,走路撞到电线杆揉着脑袋的傻样,在奶茶店门口排队时被风吹乱了头发像顶着个鸟窝的造型……

一张张,一幕幕,我所有最真实、最放松、甚至最狼狈不堪的瞬间,都被她悄悄地、固执地收藏进了这个粉色的手机里。时间戳密密麻麻,跨越了整整一个学期,无声地诉说着她长久以来的注视。

指尖冰凉,微微发颤。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又干又涩。我从未想过,在苏晓那双总是带着安静笑意的眼睛里,映出的我是这样的。平凡,真实,带着生活赋予的各种毛刺和不完美,却又被她如此珍视地保存着。

视线有些模糊,我用力眨了眨眼,手指不受控制地往下滑,点开了那个最新出现的、时间显示就在一个多小时前的视频文件。

画面亮起,光线有些昏暗,似乎是某种狭小的空间。镜头剧烈晃动了几下,才勉强稳住。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毛茸茸的棕色熊头玩偶服!那玩偶的头套几乎占满了整个屏幕,憨态可掬的塑料眼睛圆溜溜的,黑色的鼻头微微反光,嘴巴咧开一个傻乎乎的巨大笑容。

紧接着,一只套在厚重棕色玩偶手套里的“熊掌”,笨拙地抬了起来,对着镜头左右晃了晃。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带着明显憋笑和努力正经的嗓音,闷闷地从玩偶头套下面传出来,有些失真,却清晰地敲打着我的耳膜:

“喂?喂?能听到吗?测试测试……咳咳!”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故意压低,带着点故作神秘的兴奋,“嗨!笨蛋林远!猜猜看,本大师现在,正在给你准备什么超级无敌宇宙霹雳大——惊——喜——呀?”

那语调上扬,充满了孩子气的得意和藏不住的雀跃。镜头又凑近了一些,几乎怼在了玩偶熊那张傻笑的脸上。透过玩偶眼睛位置的网格,我似乎隐约能捕捉到头套里面,她那双亮晶晶、盛满了狡黠笑意的眼眸。

就在她说完“惊喜”两个字,尾音还在空气里调皮地跳跃时——

“吱嘎——”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玩偶服厚实的布料,清晰地灌入麦克风!紧接着,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女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打破了视频里那点笨拙的温馨和神秘感:

“青园路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携带好随身物品,从后门下车。”

青园路站?公交报站?!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从屏幕上那滑稽的熊头瞬间投向广场之外车水马龙的街道。青园路……青园路!这条街离广场不算近,但也不算太远!手工坊?刚才报站声里说的是“青园路手工坊”?

视频还在继续播放,但那句清晰的报站声,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冷水,在我混乱焦灼的脑海里轰然炸开!苏晓穿着那身笨重可笑的玩偶服,在一个叫“青园路手工坊”的地方,给我准备所谓的“惊喜”?

惊喜……生日蛋糕……手工坊……笨重的玩偶服……

所有零碎的线索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瞬间接通!那个总是认真到有点执拗的女孩,那个连约会迟到一分钟都会自责半天的苏晓,她消失的一个多小时,她妈妈提醒的蛋糕,她手机里偷拍的无数个我……所有的碎片,都指向那个陌生的、带着木屑和胶水气味的地点!

她不是出了事,她是在为我奔波!

巨大的释然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积压在心口一个多小时的恐慌巨石。紧接着,一股滚烫的、带着酸涩和难以言喻的悸动的洪流,汹涌地淹没了胸腔。那二十三个未接来电的冰冷提示音,此刻仿佛都化作了她无声的呼唤。

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在疯狂呐喊。

我甚至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猛地将那粉色的手机攥紧在手心,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它残留的温度和震动。我像一枚被点燃的火箭,双脚狠狠蹬在滚烫的地砖上,整个人朝着广场边缘、车流涌动的街道方向,不顾一切地弹射出去!

“让一让!对不起!让一下!”

灼热的空气化作利刃,切割着喉咙和肺叶。我撞开迎面而来的、带着惊愕表情的路人,顾不上道歉,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狂暴的擂鼓声。汗水瞬间再次浸透后背,风掠过皮肤,带来短暂的、虚假的凉意。脚下的运动鞋踏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发出急促的啪啪声。

青园路!手工坊!

这个地名像烙铁一样烫在脑海里。我一边狂奔,一边拼命在记忆里搜索着关于这条街的零星碎片。好像是……在广场东面?穿过两条主干道,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老街?对!那条街口似乎有家开了很多年的老式钟表店,橱窗里总是摆满了各种滴滴答答的旧钟!

方向确定!身体里的每一块肌肉都燃烧起来,速度再次提升。眼前的车流、行人、耀眼的阳光,都变成了模糊流动的背景色块。世界被急速地抛向身后,只有那个目标点,在视线的尽头散发着越来越清晰的光。

冲过最后一个车流汹涌的路口,无视了刺耳的喇叭声和司机的怒骂,我猛地向右一拐,冲进了相对安静的老青园路。路两旁是有些年头的梧桐树,浓密的枝叶遮住了部分阳光,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空气里那股被烈日炙烤的焦糊味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老城区特有的、混合着尘土和植物气息的味道。

我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在街道两侧那些或新或旧、或大或小的店铺招牌上急速扫过。

便利店……小面馆……五金店……花店……

“手工坊”!

找到了!

那招牌并不起眼,白底黑字,朴朴素素地挂在一扇镶嵌着大块玻璃的门楣上方。玻璃门擦得还算干净,但透过玻璃望进去,里面光线似乎有些不足,显得有些幽深。门口旁边立着一个简陋的木头架子,上面随意摆放着几个未完成的陶胚,形态笨拙质朴。

就是这里!

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我来不及平复呼吸,甚至来不及思考推开门会看到什么,身体已经带着巨大的惯性,直直地撞向了那扇玻璃门!

“砰!”

一声闷响。门猛地向内弹开,撞在门后的墙壁上,发出更大的回响。一股混合着新鲜木料、颜料、粉尘和某种胶水的、极其独特而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塞满了我的鼻腔和肺叶。光线陡然变暗,我踉跄着冲进去,眼前一阵发花。

急促地喘息着,我勉强站稳,视线急切地在不算大的空间里搜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工作台。一张宽大、厚重、表面布满各种刻痕、划痕和干涸颜料污渍的实木桌子。桌面上,木屑和刨花像一层厚厚的雪,覆盖了大半区域。就在这“雪地”中央,一个物件牢牢地攫取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一艘船。

一艘刚刚成型的木船模型。

它静静地矗立着,线条流畅而优美,带着一种初生的、未经打磨的质朴力量感。船身的主体结构已经完成,能清晰地看到一块块不同色泽的木料被精心地拼接、粘合在一起。甲板被打磨得相对平整,船舷微微弯曲,透出一种蓄势待发的张力。虽然许多细节尚未完善——没有桅杆,没有帆,没有精细的雕刻和上漆——但它已经具备了“船”的灵魂,一种即将乘风破浪的雏形。阳光从侧面的高窗斜斜地照进来,恰好落在那光洁的甲板上,仿佛为它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就在这艘初生的“船”旁边,站着一个人。

她背对着门口的方向,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左手。身上那件厚重累赘的棕色熊玩偶服已经脱掉了大半,胡乱地堆放在旁边一把沾满木屑的椅子上,只剩下半截袖子还挂在手臂上。她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t恤,此刻也沾了不少细小的木屑和几点深色的污渍。

吸引我目光的,是她左手的手指。纤细的食指指腹上,赫然有一道新鲜的、不浅的伤口,殷红的血珠正倔强地、一点点地往外冒,顺着指侧缓缓滑落。她右手正笨拙地撕开一片小小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试图往流血的伤口上贴。那动作有点急,带着点疼痛引起的微颤,撕开的胶纸边缘都卷曲了起来。

那熟悉的背影,那微微凌乱的马尾辫,那件沾了木屑的t恤,还有那道刺目的伤口……

“苏晓……” 我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嘶哑干涩,几乎不成调子地喊了出来。

听到门被撞开的巨响和我的声音,那个背影猛地一僵,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撕创可贴的动作瞬间停住。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迟疑,她转过了身。

那张熟悉的脸庞终于完全呈现在我眼前。

白皙的皮肤上蹭了好几道灰黑色的污迹,像小花猫的胡子。额前的刘海被汗水打湿,几缕不服帖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脸颊因为刚才的忙碌和疼痛泛着明显的红晕,鼻尖上也沁着细密的汗珠。

然而,最让我心头剧震的,是她此刻的眼神。

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和沉静光芒的眼睛,此刻睁得圆圆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狼狈不堪的身影。那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仿佛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震惊之下,是瞬间涌起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慌乱和窘迫。她像是突然被推到了聚光灯下,暴露了所有秘密的孩子,无处遁形。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然后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聚焦在我紧紧攥着的右手上——那只粉色的、印着傻笑小熊的手机,正被我死死地捏在掌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

空气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还有木屑粉尘在斜射光柱中缓慢浮沉的轨迹。

她脸上那层因为忙碌和疼痛泛起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脸颊迅速蔓延开去,瞬间席卷了耳朵、脖颈,连带着裸露在t恤领口外的锁骨都染上了一层绯色。那红晕如此鲜艳、如此滚烫,仿佛下一秒就能滴出血来。

“啊……”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拿着那片还没贴好的卡通创可贴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羞窘,轻轻地问:

“我的手机……是不是在你那儿?”

阳光穿过高高的窗户,斜斜地切割着空气中浮动的木屑尘埃,像无数细碎的金粉在无声地舞蹈。那股混合着新鲜木材、胶水和颜料的独特气味,此刻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我们的呼吸之间。

苏晓站在工作台旁,身后是那艘初具雏形、线条流畅的木船模型。她微微低着头,视线死死地黏在自己沾了木屑和一点暗红血渍的鞋尖上,仿佛那里藏着宇宙的终极答案。那片印着卡通小兔子的创可贴,被她无意识地捏在指间,边缘已经被揉搓得卷曲发皱。那片从脸颊一路烧到耳根、脖颈的绯红,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在沉默中愈演愈烈,像晚霞泼洒在她白皙的皮肤上。

我站在门口,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粉色的、带着她体温的手机。狂奔带来的喘息尚未平复,胸腔里那颗心依旧在狂跳,但鼓噪的原因已然不同。喉咙干涩得厉害,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胸口,只化作一股滚烫的气流,灼烧着声带。

最终还是我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我抬起手,动作有些僵硬,像是生锈的机器关节。那粉色的手机在我汗湿的掌心里显得格外小巧。

“嗯……” 我发出一个单音节,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向前走了两步,靠近工作台,靠近那个低垂着头、红得像只煮熟虾子的女孩。木屑在脚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在……在我包里找到的。” 我把手机轻轻放在堆满刨花的桌沿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放下一个易碎的梦。“震动……一直响……我……”

后面的话卡住了。怎么解释我解锁了它?怎么解释我看到了那二十三个未接来电背后的慌乱?怎么解释我翻看了她的相册,看到了我所有不堪的睡相和狼狈的摔跤?怎么解释我听到了那个穿着玩偶服的“惊喜预告”?

苏晓终于有了反应。她飞快地抬起眼皮,极快地瞥了一眼桌上的手机,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垂下。她的手指绞在一起,指腹上那道新鲜的伤口因为用力又开始渗出细小的血珠,染红了创可贴边缘的白色纤维。

“我……我出门太急了,”她的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被工作室里死寂的空气吞没,“找钥匙……换衣服……就……就……” 她懊恼地咬了一下下唇,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我急死了……一直打你电话……怎么也打不通……” 她猛地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头垂得更低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迟到的……真的……我……”

“我知道。” 我脱口而出,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和笃定。我的目光越过她低垂的发顶,落在那艘安静矗立在木屑堆中的小船上。光洁的甲板在阳光下反射着温润的光泽,尚未安装桅杆的地方,留下一个小小的、等待填补的凹槽。我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微凉的木质船身,触感细腻而坚实。

“我知道你在准备什么了。”我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空间里。

苏晓的身体明显一僵,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惊惶和羞窘,像受惊的小鹿,瞳孔微微放大,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那片好不容易褪下去一点的红潮,瞬间又汹涌地反扑回来,甚至比刚才更甚。

“你……你看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随即又意识到失态,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只露出一双瞪得溜圆、写满了“完蛋了”的眼睛。

“嗯。”我点了点头,目光没有离开那艘小船。指尖沿着船舷优美的弧线滑动,感受着那未经打磨的木料所带来的微微粗糙的生命力。“笨重的熊……还有,”我顿了顿,抬眼看她,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笨蛋林远,猜猜我在给你准备什么超级无敌宇宙霹雳大惊喜呀?’”

一字不差地复述出视频里她那故作神秘又带着雀跃的台词。

“啊——!”苏晓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崩溃的哀鸣,整张脸瞬间埋进了双手里,只露出两个红得滴血的耳朵尖。“别说了!丢死人了!”她的声音闷闷地从指缝里透出来,带着浓重的哭腔,肩膀也微微颤抖着。

看着她这副恨不得原地消失的模样,之前狂奔时的焦灼、发现手机时的震惊、看到那些偷拍照时的悸动……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都奇妙地沉淀下来,化作一股温热的暖流,缓慢而坚定地流淌过心田。那暖流带着酸涩,带着甜意,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我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笑声似乎刺激了她。她猛地放下手,露出一张布满泪痕(羞窘的泪水)和红晕的脸,眼睛湿漉漉的,瞪着我,带着点虚张声势的羞恼:“你还笑!”

“不笑了不笑了。”我赶紧收敛笑意,但眼里的温柔却怎么也藏不住。我的目光落在她还在渗血的食指上,那点刺目的红让我心头一紧。“手……还疼吗?”我轻声问,向她靠近一步。

苏晓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摇摇头:“没事,不小心被刻刀划了一下……小口子。”她故作轻松地说,但那微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还是泄露了疼痛。

“别动。”我放柔了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我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手腕纤细,皮肤温热,能清晰地感受到脉搏快速而有力的跳动。她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挣脱,只是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快速颤动了几下。

我把她受伤的手指小心地从她身后拉出来。那道伤口虽然不深,但边缘有些参差,血珠还在一点点往外冒。我拿起桌上那片被她捏得皱巴巴的卡通创可贴,小心地撕开两边的胶纸,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将那片小小的、印着微笑小兔子的胶布,稳稳地覆盖在了那道伤口上。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带着微微的汗意。她轻轻吸了口气,手指在我掌心细微地瑟缩了一下。

贴好创可贴,我却没有立刻松开她的手。我的目光再次被那艘小船吸引。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等待着被解读的谜语。我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指尖轻轻拂过被打磨得光滑的甲板表面。在靠近船首的位置,指尖触碰到了一点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光滑平面的凹陷感。

我凝神看去。

在阳光的斜照下,光洁的木质甲板上,靠近船首的位置,被极其精细地刻下了三个小小的字。那刻痕很新,笔画还带着刻刀留下的细微毛刺,却清晰可辨:

远航号。

我的名字,林远。这艘船,叫“远航号”。

指尖停留在那三个字上,微微发烫。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上眼眶,鼻腔酸涩得厉害。我用力眨了下眼睛,把那股突如其来的湿意逼退。抬起头,迎上苏晓的目光。她的眼神依旧带着羞赧,但更多的是紧张和期待,像等待老师批阅试卷的小学生。

“远航号……”我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为什么……是船?”

苏晓的脸颊又红了红,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她轻轻抽回被我握着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刚刚贴好的创可贴边缘。沉默了几秒,她才小声开口,声音像羽毛一样轻:

“因为……因为那次在公园湖边,你盯着那条破旧的小游船看了好久好久。”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你说……小时候老家河边也有一条那样的船,爷爷总带你去划,后来船旧了,坏了……你说,船能去很远的地方,能去……看不见的地方。”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听不见。她抬起眼,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我……我就想……做个新的给你。不是旧的,也不会坏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而且……而且……”

她似乎鼓足了极大的勇气,终于抬起头,勇敢地直视着我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倒影,也清晰地映着她心底那份毫无保留的、滚烫的心意。

“而且,我想和你一起……去那些看不见的地方看看。”

话音落下,工作室里陷入了另一种奇异的寂静。窗外城市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只有阳光穿过高高的窗户,无声地流淌,将我们两人和那艘小小的“远航号”温柔地笼罩其中。空气里浮动的木屑尘埃,在光柱中闪烁着微小的金光,如同无数细碎的星辰缓缓降落。

我看着她。

看着她还沾着木屑的脸颊,看着她鼻尖细密的汗珠,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她指端那片印着卡通兔子的创可贴,看着那双清澈眼眸里毫不掩饰的、带着羞怯却无比勇敢的期待。

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块温热的、融化的蜜糖,又甜又粘,几乎说不出话。胸腔里涨满了某种过于饱满的情绪,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那艘小小的木船模型,那三个刻在甲板上的字,那句“去那些看不见的地方看看”……所有的细节,都像一片片拼图,严丝合缝地拼凑出了眼前这个女孩笨拙又真挚的心意。

原来她消失的一个多小时,是为了这个。原来她笨拙地套在玩偶服里,是为了录下那个搞笑的“惊喜预告”。原来她手指上的伤口,是为了刻下“远航号”这个名字。

原来,她记得我随口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我那些自己都快遗忘的童年碎片。

我向前一步,缩短了我们之间那本就不远的距离。她的身体瞬间绷紧,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快速颤动,却没有后退。我能清晰地看到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微光,能闻到她身上混合了淡淡汗味和新鲜木屑的独特气息。

“苏晓……”我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和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她抬起眼,湿漉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像等待最终审判。

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这工作室里所有混合着木香和阳光的空气。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缓慢地说:

“这个惊喜……是我这辈子,收到过最好的生日礼物。”

我看到她眼中的紧张如同冰雪消融,瞬间被巨大的、纯粹的喜悦和亮光取代。那光芒如此璀璨,仿佛能点亮整个昏暗的工作室。她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个有些傻气却又无比动人的笑容,脸颊上的红晕如同最绚烂的朝霞。

“真的?”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雀跃,像清晨枝头跳跃的鸟儿。

“真的。”我用力点头,目光落在她受伤的手指上,“只是……下次小心点。”我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用指腹的侧面,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片盖着创可贴的伤口旁边完好的皮肤,动作带着无比的珍视。“手……比船重要多了。”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让她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但这次,她没有躲闪。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看看那艘船,嘴角的笑意更深,带着点孩子气的羞涩和满足。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像融化的。

“还有……”我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工作台上散落的工具、木料和那堆厚厚的木屑刨花,“那个玩偶服呢?蛋糕呢?你妈妈提醒你的……”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伟大的惊喜筹备官苏晓小姐,你的作战计划,好像出了点小岔子?”

苏晓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被一种如梦初醒般的巨大慌乱取代。

“啊!糟了!”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瞬间瞪圆,像受惊的小鹿,“蛋糕!玩偶服!我……我出门前明明记得的!手机一丢……全乱了!”她语无伦次,急得直跺脚,沾着木屑的运动鞋在地上发出啪啪的轻响。“玩偶服还在公交站寄存柜!钥匙在手机壳里!蛋糕店……蛋糕店要关门了!”她猛地抬头看向墙上一个挂满灰尘、指针指向下午三点的旧式挂钟,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完了完了!老板肯定要骂死我了!”

看着她瞬间从云端跌落地面的慌乱模样,那点因为感动而酝酿出的郑重气氛顿时烟消云散。我再也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胸腔因为笑意而微微震动。

“别急别急,”我连忙安抚,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安抚性地拍了拍她因为着急而微微耸动的肩膀,“我跟你一起去。”

苏晓抬起头,因为着急和懊恼,眼圈都有些发红,湿漉漉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啊?”

“我说,”我拿起桌上那个粉色的手机,塞回她没受伤的那只手里,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掌心,留下一点微麻的触感,“我跟你一起去。取玩偶服,取蛋糕,收拾你的烂摊子。”

我看着她依旧有些发懵的表情,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笃定。

“毕竟,”我顿了顿,目光扫过那艘沐浴在阳光里的“远航号”,最后落回她写满焦急和依赖的脸上,“你的‘远航号’,需要一个不会迷路、能帮忙拎蛋糕、还能在老板发火时挡在前面的……大副吧?”

苏晓怔怔地看着我,眼中的慌乱和焦急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几秒钟的沉默后,那熟悉的、带着羞赧和一点点狡黠的笑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再次在她眼底漾开,越来越亮,最终汇聚成一个无比明亮的、带着释然和温暖的笑容。

“嗯!”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清脆,像敲响了小小的银铃。

她反手,有些急切却又带着一种自然的亲昵,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掌心温热,带着一点薄汗和刚刚贴好的创可贴边缘的粗糙感。

“快走快走!”她拉着我,像一阵小小的旋风,转身就要冲向门口。堆满木屑的工作台,那艘静静矗立的“远航号”,都被她抛在了身后。午后的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慷慨地倾泻在木船光洁的甲板上,将那三个新刻的、略显稚拙的“远航号”小字,映照得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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