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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后一次拥抱我时,我听见雪落荒原的声音。

那晚我流尽所有眼泪,却在凌晨看见极光撕裂夜幕。

「不要许愿。」他说,「极光会带走最重要的人。」

可我已经把愿望缝进他大衣纽扣的线脚里——

「请让这场雪永远下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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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醒过来的时候,窗外还是灰蒙蒙的。

不是拂晓将至那种稀释过的灰,而是一种沉滞的、密不透风的铁灰色,压在玻璃上,几乎要流淌进来。房间里冷得厉害,中央空调运作的微弱嗡鸣不知何时停了,厚实的羽绒被也挡不住那股子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寒意。她蜷缩了一下,伸手摸向身侧。

空的。

床单是凉的,没有一丝褶皱,平整得像是昨夜无人躺过。

最后一点朦胧的睡意瞬间蒸发。她撑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突兀地跳了一下,不重,却带着一种下沉的牵引力。卧室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细微的呼吸声。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冷的触感从脚底直窜上来。

客厅也没有人。

他那件常穿的、领口磨得有些起毛的深灰色毛衣不在沙发扶手上,玄关处少了他那双沾着些许干涸泥点的短靴。空气里属于他的味道——淡淡的烟草,还有一点他们共用那款木质香皂的气息——也淡得几乎闻不到了。

好像他只是一个在这里短暂停留的影子,天一亮,就散了。

林晚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绒布窗帘一角。外面,下雪了。

不是那种纷纷扬扬、浪漫轻盈的雪,而是细密的、坚硬的雪粒,被风挟裹着,几乎是横着扫过空旷的街道和远处模糊的建筑轮廓。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单调的、吞噬一切的白与灰。一辆黑色的轿车像甲虫一样无声地滑过街角,溅起一点肮脏的雪泥,转瞬就不见了。

她放下窗帘,退回房间中央。指尖冰凉。

昨晚……或者说,今天凌晨,他回来过。她记得玄关处轻微的响动,记得他带着一身室外寒气的拥抱,很用力,也很短促。她当时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那拥抱紧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像要把她揉碎了,嵌进骨头里。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呼吸沉重。

然后,他松开了。

她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轻柔而模糊,仿佛被一层薄纱笼罩着。那是一句简短的询问,可能是“几点了”,也可能是“事情办完了吗”,但具体是什么,他并没有听清。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回应她的问题。他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模糊,只有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那线条在微弱的光线下,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透露出一种紧绷和压抑的情绪。

他慢慢地转过身,脚步轻盈地走入客厅的阴影里,仿佛不想惊醒这个半梦半醒的世界。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留下一片寂静和谜团。

她似乎还听见了一声极轻微的、类似琴弦崩断的嗡鸣。很脆,很短,余韵却带着震颤,一直钻进心里去。她以为那是梦。

如今回想起来,那仿佛是她内心世界里某根心弦突然断裂所发出的声音。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在瞬间被击碎,发出清脆而又让人揪心的声响。那声音回荡在她的耳畔,久久不散,仿佛在诉说着她内心深处的某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

拥抱是荒原中的昙花一现。

这句话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是啊,荒原。此刻窗外的世界,她此刻的心境,不就是一片无边无际、冰冷死寂的荒原么?那个最后的拥抱,就是这荒原里,昙花奢侈地、不合时宜地绽放了那么一瞬,旋即凋零,快得让人怀疑它是否真实存在过。

她像一个被抽走灵魂的木偶一样,脚步踉跄地缓缓走向沙发,仿佛每一步都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她走到了沙发旁,身体像失去支撑一般,重重地坐了下去。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摩挲着,那粗糙的织物纹理让她的指尖微微刺痛,但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她的眼睛干涩得像是被火烤过一样,隐隐作痛,然而却没有一滴眼泪能够流出来。也许,她的眼泪早已在那些漫长的夜晚中流干了。

那些夜晚,她独自坐在黑暗中,等待着他的归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的心也在一点点地变冷。当他终于推开门,走进房间时,两人之间却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在那些相对无言的时刻里,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滚落下来。但现在,她的泪腺似乎已经干涸,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水。

昨夜,他离开卧室后,她其实并没有立刻睡去。她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客厅里传来细微的、压抑的响动。像是抽屉被拉开,又轻轻推回。像是纸张摩擦。像是……一声极低极低的叹息,被什么东西捂住,戛然而止。

然后,是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落锁的“咔哒”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房间里最后一点虚假的平静。

她就是在那一刻,感觉到某种东西彻底坍塌了。不是轰然巨响,而是无声的陷落。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自欺欺人的火苗,噗地一下,熄灭了。

如果心下雪。

那么,从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已经是一片冰封雪裹,万里荒寒。

她不知道在沙发上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的铁灰色似乎透进了一丝微光,不是天光,而是一种奇异的、游移的光晕。她重新站起来,走到窗边,再次掀开窗帘。

雪还在下,没有变小的迹象。

但在那片被雪幕笼罩的、漆黑的天幕之上,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动。

起初是极淡的一抹绿,像谁不小心用画笔在天鹅绒上蹭了一下。随即,那绿色开始变浓,伸展,扭动,如同一条苏醒的巨蛇,缓慢地蜿蜒过天际。接着是丝丝缕缕的粉紫,掺杂进来,缠绕着,跳跃着。光带越来越宽,越来越亮,像一匹被无形之手抖开的、巨大无比的流光绸缎,覆盖了小半个天空。它们变幻着形状和色彩,时而如瀑布垂落,时而如漩涡卷动,将下方死寂的雪原和城市屋顶映照得一片诡谲迷离。

极光。

在这个平常的、下着雪的清晨,在这个他消失不见的清晨,她看到了极光。

林晚怔怔地望着,被那超越自然的壮丽与诡异攫住了呼吸。城市的光污染通常让极光变得稀罕而暗淡,像眼前这样强烈、覆盖范围如此之广的,她从未见过。那光仿佛有生命,有重量,压在她的视网膜上,投映在她空茫茫的心湖里。

她看得入了神,几乎忘记了一切。直到一个冰冷的声音,毫无阻碍地穿透玻璃,钻进她的耳朵。

“不要许愿。”

林晚猛地一颤,幻觉般四下张望。房间里当然只有她一个人。但那声音太真实了,是他的声音,低沉,清晰,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警告的冷峻。

是记忆?还是她因为情绪过度波动而产生的幻听?

她拼命回想。是在哪里?好像是很久以前,他们刚认识不久,有一次开车去郊外,偶然聊起过极光。当时她是如何兴奋地憧憬,说如果看到极光,一定要许个愿。

他就是用那样平静,甚至带着点疏离的语气说的。

「不要许愿。」他目视着前方的黑暗山路,侧脸在仪表盘微光里显得有些模糊,「老人们都说,极光会带走最重要的人。」

她当时只当是某种来自他家乡的、古老的迷信传说,甚至觉得带着点浪漫的悲剧色彩,还笑着追问:“真的吗?那被带走的人去了哪里?”

他没有笑,也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开着车。

此刻,这句话带着全部的重量和寒意,轰然回响在她耳边。

不要许愿。

极光会带走最重要的人。

所以……他是因为这个才离开的吗?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极光?这个念头荒谬得让她想笑,嘴角却僵硬地牵动不了分毫。不,当然不是。他们的关系早已千疮百孔,像一件穿得太久、洗得太多次的旧衣服,经纬都松散了,只差一个彻底的裂口。

这极光,充其量,只是一个讽刺的巧合,一个过于应景的背景板。

可是……

她的目光从天际那妖异舞动的光带上移开,落到了玄关衣帽架旁边,那个孤零零立着的深色行李箱上。那是他的箱子,他昨晚回来时带来的。他经常出差,这个箱子总是放在固定的位置。

她走过去,手指拂过冰凉的箱壳。密码锁是开着的。她迟疑了一下,掀开了箱盖。

里面几乎是空的。只有几件换洗衣物,整齐地叠放着。还有一件厚重的大衣,是他常穿的那件驼色羊绒大衣,此刻被仔细地折叠着,放在最上面。

他带走了大部分东西,却留下了这件他最喜欢、也最保暖的大衣?

林晚伸出手,将大衣拿了出来。很沉,带着羊毛特有的厚重感和隐约属于他的气息。她抱着大衣,走到沙发边坐下,把它摊开在膝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柔软的布料。

领口,袖口,衣襟……指尖忽然在靠近下摆处,触到了一颗纽扣。那颗纽扣看起来和其他的没什么不同,深褐色,木质,扣得紧紧的。

但触感……有点微妙的不同。扣子本身是光滑的,但在扣子与布料连接的线脚处,那些缠绕的、细密的针脚里,似乎异常的饱满、坚硬。

她低下头,凑近了仔细看。

灰色的缝线,一圈一圈,紧紧缠绕着纽扣的基座,针脚细密而凌乱,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用力。那里面,似乎被什么东西塞满了,撑得线脚都微微鼓胀起来,摸上去不再柔软,而是带着一种固执的硬度。

是什么时候?

她猛地想起来了。就在前几天,一个同样寒冷彻骨的夜晚。他坐在书房里,背对着门口,台灯的光勾勒出他僵硬的肩膀轮廓。她端了热牛奶进去,他几乎没有反应。她放下杯子,目光扫过他的背影,扫过他搭在椅背上、袖口处脱线的大衣。

当时她没有在意。只以为他是工作太累。

现在想来,那天晚上,他手里似乎……就拿着针线盒?她当时心绪烦乱,没有深究。

难道就是那个时候?

林晚的心脏骤然缩紧,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用力抠着那颗纽扣周围鼓胀的线脚,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细密的针脚很结实,一下两下,竟然没能弄开。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带着一种狠劲,用指甲掐断了一根线头。

嘣。

一声轻微的断裂声。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将那些被某种意志强行缠绕在一起的、混乱的线脚拆解开来。

灰色的缝线散开,露出了里面藏着的东西。

不是纸条。

是几缕细软、微卷的头发。是她自己的头发。颜色,触感,她都认得。

还有一小片被折叠成很小、很紧实方块的糖纸。是那种他们刚在一起时,他总爱买给她吃的、某种水果硬糖的彩色玻璃纸。糖很甜,她后来嫌太腻,已经很久不吃了。

头发和糖纸,被紧紧地、几乎是用一种蛮横的力道,塞缠在了纽扣的线脚里。

这就是她的“愿望”。

不是向神明,不是向极光,而是向这件带着他体温、或许会陪他远行的大衣,缝进去的、无声的、绝望的祈求。

请让这场雪永远下不完。

雪不停,路就不好走。

雪不停,时间好像就能被拉长,被冻结。

雪不停……他是不是,就还能有留下的理由?或者,至少,走得不会那么干脆,那么快?

她甚至没有勇气缝进“请你留下”这样的字眼。只能用这些微不足道的、属于他们过往的碎片,偷偷地,卑微地,寄托一个让分离延迟的妄想。

林晚怔怔地看着掌心里那几缕头发和那小块被揉得皱巴巴的糖纸,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某种远古的、早已失效的巫术残骸。

窗外,极光还在妖娆地舞动,绿紫色的光芒诡异地透过玻璃,在她脸上、在她掌心的“愿望”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光影。

雪,依旧无声地落着,覆盖着一切来路与去向。

她维持着那个姿势,坐在沙发上,膝上摊着他的大衣,掌心躺着那点可怜的秘密,望着窗外那片被极光点燃的、荒谬的苍穹。

一动不动。

仿佛要坐到这场雪真的永远下不完,坐到时间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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