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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失眠第七天,我又看见了她。

雨滴穿过她的身体落入泥土,像七年前那个夜晚。

“别哭,”她伸手接住我坠落的泪珠,“我从未离开。”

可当初是我亲手签下放弃治疗同意书——

用她的命换了我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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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又下了起来。

不是那种噼里啪啦砸在窗玻璃上的暴雨,是绵密的,无声无息的,沾衣欲湿的雨。它们从铅灰色的、低垂的天空里落下来,一根根,一丝丝,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把整个城市都罩在里头。路灯早早亮了,晕开一团团湿漉漉的光圈,光线在雨丝里艰难地穿行,落在林序眼中,只剩下模糊扭曲的光斑。

他站在人行道边,身后是市立图书馆高大的罗马柱廊。下班的人流像受惊的鱼群,仓皇地四散,寻找避雨的处所。伞“嘭嘭”地打开,汇成一片移动的、色彩杂乱的顶棚。只有他站着没动,任由冰凉的雨丝贴上脸颊,钻进衬衫领口。

已经是第七天了。连续第七天,他在这个时刻,看见她。

她就站在马路对面,一棵叶子快掉光了的法国梧桐树下。穿着那件他们第一次约会时,他送她的淡蓝色连衣裙,裙摆和长发无风自动,像水底招摇的海草。雨滴穿过她半透明的身体,径直落入下方干燥的泥土,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她的面容有些模糊,笼着一层柔光,但那双眼睛,清澈的,带着一点点哀愁和更多温柔的笑意,正准确地、分毫不差地望向他。

周围奔跑躲雨的人,没有一个看向那个方向,仿佛她只存在于他一个人的视野里,是他视网膜上一块顽固的、无法消除的病变。

林序的心脏,在那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然后浸入了冰冷粘稠的液体。不是水,是更厚重的东西,像化不开的浓云,又像深海之下的淤泥。那颗心在云与泥中徒劳地跳动,每一次收缩,都挤压出更多名为“悔恨”的汁液。它变得沉重,不断下坠,却又奇异地被风托举着,轻飘飘的,要从胸腔里挣脱出去,散入这湿漉漉的空气里,再也拼凑不回原形。

他眨了眨眼,眼眶酸涩得厉害。视线里她的影子晃动了一下,没有消失。

抹不掉的旧回忆,从来不需要刻意去记起。它们是他呼吸的空气,是他脉搏的频率,是这七年里每一个夜晚悄然袭上心头的窒息感,是此刻压在他喉咙口,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巨石。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情绪,如同找到了裂缝的藤蔓,疯狂地滋生、缠绕,勒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迈开了脚步。不是逃离,而是朝着马路对面,朝着那个幻影,走了过去。皮鞋踩在湿漉漉的地砖上,发出“嗒、嗒”的轻响,混在雨声和远处的车流声里,几乎微不可闻。他走得有些慢,身体僵硬,仿佛每一步都踩在碎玻璃上。

他以为自己会穿过去,像穿过一片无物的空气。

然而,在距离那棵梧桐树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他停住了。她还在那里,轮廓似乎比刚才清晰了些,连裙子上细微的褶皱都看得分明。她能“看见”他走近,那双眼睛里的笑意深了些,哀愁也浓了些。

一滴温热的液体终于承受不住重量,从林序的眼角滑落。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那滴泪沿着他的脸颊滚下,在下颌处悬停了片刻,然后坠落。

她抬起手,那只看似纤细、半透明的手,极其精准地,在他泪珠坠落的轨迹上,轻轻接住了它。

没有触感。没有皮肤相贴的温热或冰凉。那滴泪穿过了她的掌心,继续向下,落在地面,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

可林序分明“听”见了声音。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响在他脑海深处,轻柔得如同叹息,又清晰得如同耳语。

“别哭。”

那个声音说,带着他记忆里最熟悉的,独属于苏晚的温柔腔调。

“我从未离开。”

林序猛地闭上了眼。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不敢置信的狂喜撕扯着他。是幻觉吗?因为持续的失眠和积压的愧疚,大脑终于不堪重负,制造出的最逼真的幻听和幻视?可那声音如此真切,那句“从未离开”,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入他最痛的神经末梢。

当初,是他亲手签下的名字。

***

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盖过了窗外城市夜生活的喧嚣。IcU病房外的走廊,白炽灯管发出惨白的光,照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反射出人影,却照不进人心的角落。

林序坐在冰冷的塑料排椅上,手指深深地插入头发,用力到指节发白。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久到仿佛要在这里石化。医生的话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像一群不肯散去的苍蝇。

“……颅脑损伤太重,自主呼吸几乎消失……就算用机器维持,最好的结果也是植物状态……医疗费用,每天都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当然,决定权在你们家属手里……”

“植物状态”……“惊人的数字”……

这两个词交替着,在他脑子里锤击。他抬起头,看向对面。苏晚的母亲,那位一向优雅的妇人,此刻像是骤然老了十岁,眼窝深陷,嘴唇不住地颤抖,手里紧紧攥着一方已经湿透的手帕。她的丈夫,苏晚的父亲,一只手臂揽着妻子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握着一份文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的脸色是铁青的,看向林序的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只剩下一种被痛苦煎熬后的、冰冷的审视。

“小序,”苏父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情况你也清楚了。晚晚她……她太痛苦了。我们做父母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样没有尊严地躺一辈子。”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手里的文件被捏得窸窣作响,“而且,那笔钱……”

他没有说下去,但林序懂。那笔为了他们共同未来准备的,数额不小的启动资金,原本计划下个月就投入他们憧憬已久的那家小工作室。苏晚甚至已经画好了初步的设计草图。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粉碎了一切。昂贵的、不在医保范围内的进口药物和特殊护理,正在迅速吞噬那笔钱,以及两个家庭并不算厚实的积蓄。

“医生说,希望渺茫。”苏母哽咽着接话,泪水再次涌出,“我们……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拖垮了晚晚,也拖垮了你们……你还年轻,小序,你还有以后……”

“以后”?林序的心脏猛地一缩。没有了苏晚,他的“以后”是什么颜色?他不敢想。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想起苏晚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身上插满了管子,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只有旁边仪器上跳跃的数字和曲线,证明着生命微弱的延续。他想起他们最后的对话,是在争吵,为了工作室选址的一点小分歧。他语气不太好,她负气先走了……如果,如果他当时能拉住她,或者说一句软话……

巨大的悔恨和眼前现实的残酷,像两片磨盘,将他夹在中间,一点点碾碎。

苏父将那份文件推到了他面前。是一份放弃进一步积极治疗,转为保守维持的同意书。最下方,需要直系亲属和他的签名。他是未婚夫,法律上,他还没有资格决定她的生死。但在情感和道义的天平上,他的选择,至关重要。

一支笔塞到了他冰凉的手里。

他的手抖得厉害。笔尖悬在纸张上空,像一个即将宣判的铡刀。他抬头,看向IcU那两扇紧闭的、沉重的门。苏晚就在里面。那个会对他笑,会和他闹,会在他熬夜画图时悄悄给他披上外套,会眼睛发亮地描述他们未来工作室模样的苏晚,就在里面。

签下去,就是放手。就是承认无力回天。就是……用她可能存在的、极其微弱的生机,去换取活人的“解脱”和“未来”。

一种巨大的、令人作呕的虚弱感攫住了他。他感觉自己正在被掏空,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挣扎,都在这一刻流失殆尽。

笔尖落下。

“林序”两个字,歪歪扭扭地落在纸上。不像他的名字,倒像是什么丑陋的、无法辨认的符咒。

他签下了她的死亡通知。用她的命,换取了活人的“自由”——从那无底洞般的医疗费用里脱身,从那漫长无望的守候中解脱的自由。

多么可耻的自由。

笔从他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苏母压抑的哭声终于变成了嚎啕。苏父像是瞬间被抽走了脊梁,瘫软在椅子上,老泪纵横。

林序却哭不出来。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份签好名的文件,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也随着那个名字,一起死去了。胸腔里空荡荡的,只有穿堂风过的呼啸声。

***

“又想起了不好的事,对吗?”

她的声音再次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打断了他那几乎要溺毙在过去的回忆。

林序倏地睁开眼。雨还在下,穿过她淡蓝色的身影,落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带来真实的凉意。他依旧站在梧桐树下,与这个非人的存在对峙。周围的世界恢复了流动,行人匆匆,车辆碾过积水发出哗哗声,但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只有她和她的声音,清晰得可怕。

“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晚晚……真的是你?”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微微偏着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近乎悲悯的神色。“你看起来糟透了,序。”她叫了他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那是他们热恋时她最喜欢的称呼,“又没好好吃饭睡觉?”

这太过平常的、带着关切的话语,从这样一个非常态的存在口中说出,显得无比诡异,又精准地戳中了林序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他这七年,何止是“没好好吃饭睡觉”。他像个苦行僧,不,像个自我惩罚的囚徒,疯狂地工作,用无尽的忙碌填满所有时间,拒绝任何可能的新的开始,把自己放逐在回忆的荒漠里。他住在她曾经最喜欢的那间公寓,保持着里面的陈设原封不动,仿佛她只是出门买杯咖啡,下一秒就会用钥匙转动门锁,笑着喊他:“序,我回来啦!”

可她没有。再也不会有了。

“为什么……”林序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厌恶的怯懦,“为什么现在……出现?”为什么不在他最初痛不欲生、夜夜买醉的时候?为什么不在他无数次站在天台边缘、险些纵身一跃的时候?偏偏在他似乎……似乎稍微“习惯”了这种行尸走肉的生活,甚至在旁人眼中已经“重新开始”的时候?

她沉默了一下,身影在雨幕中似乎波动了片刻,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时间……对我没有意义了,序。”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空茫,“我只是……感觉到你。你的痛苦,从来没有停止过,它像潮水,一直在那里,涨落,呜咽。”

她抬起手,指向马路对面他们刚刚离开的图书馆。“你还在看我们当年都想买的那些书。你还在听她最喜欢的那个乐队的歌。你甚至……试图去尝她最爱吃的那家甜品店的新品,尽管你知道,你并不喜欢那种甜腻的味道。”

林序僵住了。她说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那些他独自一人,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完成的近乎仪式般的怀念。她都知道。她一直都在“看”着?

一种被彻底窥破的恐慌,夹杂着一丝病态的、扭曲的慰藉,涌上心头。

“跟我来。”她忽然说。不是商量的口吻,而是一种轻柔的、不容置疑的指引。她转过身,那淡蓝色的身影像一缕轻烟,飘向图书馆旁边的一条小巷。那是通往他们曾经租住的旧公寓楼的方向。

林序几乎没有犹豫,抬脚跟了上去。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布料黏在皮肤上,又冷又重。但他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前方那个飘忽的身影,仿佛她是迷雾中唯一的灯塔,即使那灯塔指引的方向,可能是更深沉的黑暗,是再次将他撕碎的回忆风暴。

他跟着她,走过湿滑的青石板路,穿过晾晒着衣物、弥漫着饭菜香气的老旧楼道。邻居家的电视声、孩子的哭闹声、夫妻的拌嘴声……这些鲜活的生活气息,与他内心死寂的荒芜,与她非存在的缥缈,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他们停在了那扇熟悉的、漆成墨绿色的铁门前。

门关着。隔壁那盆她亲手种下的绿萝,历经七年,已经长得异常茂盛,肥厚的叶片从栏杆上垂落下来,绿得刺眼。

她停在门前,身影似乎凝实了一些。她抬起手,做了一个推门的动作。当然,她的手穿过了门板,没有任何实质的接触。

但林序口袋里的钥匙串,却突然自己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伸手进口袋,摸到了那串冰凉的钥匙。七年了,他一直没有换掉这里的锁,也一直保留着这把早已磨得光滑的旧钥匙。他像个守墓人,固执地守护着这座爱情的陵墓。

他颤抖着,将钥匙插进锁孔。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发麻。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足够的勇气,去推开这扇通往过去的大门。

“咔哒。”

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灰尘、老旧木头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里很暗,窗帘紧闭着,只有门口透进去的一点微弱天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一切都和他最后一次离开时一模一样。沙发、茶几、书架……甚至沙发上随意搭着的那条她常用的米白色披肩,都还保持着原样,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她先他一步,“飘”了进去,站在客厅中央,环顾着这个他们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她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珍珠母般的光泽,成为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光源。

林序迈过门槛,脚步沉重。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踏碎一层时光的薄冰。他看见书架上层,还摆着他们一起旅行时买的纪念品;看见墙角的画架上,还绷着她未完成的那幅海景油画;看见茶几上,两只马克杯还静静地放在那里,仿佛主人刚刚离开。

回忆如同沉船,带着巨大的压力和破碎的声响,从心底最深处轰然浮起。

他看见她蜷在沙发上看书,阳光洒在她侧脸上,睫毛投下细密的阴影。

他看见他们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准备晚餐,她脸上沾了面粉,笑得像个孩子。

他听见深夜他们依偎在一起,讨论工作室的名字,讨论未来的孩子要像谁……

那些鲜活的、温暖的、带着光芒的旧日时光,与眼前这布满灰尘、死气沉沉的现实重叠、碰撞,发出无声的巨响,震得他耳膜嗡鸣,站立不稳。

她转过身,面对着他。灰尘在穿过窗户缝隙的光柱中飞舞,也穿过她的身体。她的脸上没有了刚才街头的温柔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悲伤。

“你看,序。”她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带着空洞的回音,“你把自己困在这里了。整整七年。”

她抬起手,指向这房间里的一切,指向那些被灰尘封印的过往。“你保留着这一切,像保留着标本。你以为是在纪念我,其实……你是在用这种方式,一遍又一遍地凌迟你自己。”

她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他层层包裹的伪装,直刺内核。“你签下那个名字,不是因为真的认同那是解脱,不是因为体贴我的父母,甚至……不全是因为那笔钱。”

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也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

“你是因为害怕,序。”

“你害怕那没有尽头的负担,害怕被拖垮的未来,害怕日复一日守在病床前,看着生命一点点流逝却无能为力的绝望。你选择了……你认为更轻松的那条路。”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命中林序试图隐藏了七年的、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卑劣角落。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不是的……”他徒劳地辩解,声音微弱得像蚊蚋,“我是……我是希望你能解脱……我不想你那么痛苦……”

“那你自己呢?”她逼近一步,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如同窗外乌云般浓重的情绪,“你这七年,解脱了吗?轻松了吗?”

答案不言而喻。

他非但没有解脱,反而背负上了更沉重的、名为“愧疚”的十字架,在这座名为“过往”的监狱里,服着无期徒刑。

“我签了字……”巨大的痛苦终于冲垮了堤坝,他顺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混合着从头发上滴落的雨水,咸涩无比,“晚晚……是我杀了你……是我用你的命……换了我这该死的……所谓的自由……”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蜷缩在门口,失声痛哭。积压了七年的泪水,似乎要把这房间里的灰尘都冲刷干净。

她停在他面前,蹲下身——或者说,做出了一个蹲下的姿态。她伸出手,再次试图去触摸他的头发。依旧是徒劳,她的手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的发丝,落在了虚空之中。

但林序却感觉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拂过他的头顶。

“不是的,序。”她的声音变得异常轻柔,那丝凉意仿佛也带着抚慰的力量,“那不是你一个人的决定。是命运……是那场意外……是太多因素叠加在一起的结果。我从未……从未真正责怪过你。”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有些不稳定,边缘处像烟雾一样开始模糊、消散。

“我这次‘回来’……或许,就是想亲口告诉你这个。”

她的声音也开始断断续续,仿佛信号正在远离。

“放下吧,序。不是让你忘记我,而是……放过你自己。让那些旧的回忆,不再是刺伤你的刀,而是……曾经温暖过你的光。让我……真正地坠入海底,安眠。也让你的心……从那片浸湿的、沉重的云里……挣脱出来。”

她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咒语,回荡在空旷的、布满灰尘的房间里。

林序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她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像一幅被水浸湿的画,色彩正在一点点褪去、晕开,最终,融入了房间的昏暗光线里,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她生前最爱用的那款茉莉花香的尾调,若有若无,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完全的幻觉。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窗外,被雨水洗刷过的城市,透出清冽的光。一缕夕阳的金辉,顽强地穿透了云层,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正好落在林序满是泪痕的脸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怔怔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那束光柱里飞舞的亿万尘埃,像是一场无声的、盛大的舞蹈。

心,浸泡了七年乌云,仿佛真的随着她那句“挣脱出来”,而停止了无止境的下坠。但那随之而来的,不是解脱的轻盈,而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无边无际的茫然。

她走了。这次,好像是真正地,彻底地,消失了。

而他,被独自留在了这个充满回忆的空壳里,面对着“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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