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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车祸带走了我最爱的人,也抹去了我关于她所有的记忆。

直到有一天,我在衣柜深处发现一件蓝色连衣裙,口袋里有一张字条:

“如果你忘记我,我会在初遇的咖啡馆等你,每天下午三点,直到你想起。”

而今天,已经是第367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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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开始敲打窗玻璃,细密而坚持,像某种无言的提醒。陈序从书房出来,倒水的脚步顿了顿,望向阳台门外灰蒙蒙的天空。又是这种天气。说不清为什么,每次下雨,胸口就像被什么濡湿了东西堵着,沉甸甸的,呼吸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他端着水杯,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心也变成了那种饱含水汽的云,被风裹挟着,漫无目的地飘,最终却只可能坠入冰冷、黑暗的海底。

一年了。距离那场几乎夺走他性命的车祸,整整一年。身体上的疤痕已经淡去,可心里总有一大块是空的,并且伴随着一种模糊却持久的钝痛。医生说那是创伤后应激障碍,部分记忆的缺失是大脑的自我保护。他失去了关于“她”的一切。名字,样貌,声音,以及他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事。他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存在过——父母和朋友隐晦的提及,家里偶尔出现的成双物品留下的单数空缺,都在无声地证明。但他们默契地绝口不提细节,仿佛那是一个不能触碰的咒语。

他试图追问过,母亲只是红着眼圈摸摸他的头:“忘了也好,小序,忘了就不疼了。” 于是他也就不再问。那片空白像房间里的大象,庞大而安静,他学着绕道而行。

回到书房,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的雨声更急了,哗啦啦的,搅得人心烦意乱。那股莫名的烦躁驱使他站起身,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卧室。他拉开那个紧靠墙角的衣柜最底层抽屉,这里面放些他平日不常翻动的旧物。

手指在几件厚毛衣和压扁的纸盒间摸索,触到一个坚硬的、方方正正的轮廓。是一个他没什么印象的硬纸盒,被塞在最里面。他把它拖了出来,拂去表面的薄灰。盒盖没有密封,只是虚掩着。

他掀开盖子。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樟脑和某种早已消散的、极其细微的甜香的气息飘了出来。盒子里最上面,平整地叠放着一件衣服。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将它拎起展开。

是一条连衣裙。蓝色的,像雨后天晴那种最澄澈的天空,又像深海中心的一掬水色。丝绸质地,触手冰凉顺滑,裙摆处有细密的、同色系的刺绣,勾勒出缠绕的花枝。款式简洁优雅,看得出来,主人曾经非常爱惜它。

一件女人的裙子。

陈序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攥紧了。他捏着裙肩的手指微微颤抖。这是……谁的?

他下意识地把裙子凑近鼻尖,试图捕捉那缕残香,确认什么,但只有樟脑丸的味道固执地盘踞着。空白的脑海里,连一丝熟悉的涟漪都无法泛起。沮丧像水草一样缠绕上来。

他把裙子轻轻放在床上,目光回到纸盒里。盒子底部还放着几本旧护照,一沓贺卡,几本相册。他先翻开相册。里面大多是他学生时代的照片,还有一些与家人、朋友的合影。他一页页仔细地看,目光掠过一张张笑脸,试图从中找出那个可能穿着蓝裙子站在他身边的女孩。但没有。所有多人照片里,他都站在边缘,或者身边是明显的空隙,仿佛那里本该有一个人,却被技术手段生生抹去了。就连那些看似亲密的双人照,仔细看也能发现他手臂的姿势有些别扭,像是原本搂着什么,现在只剩下空气。

一种诡异的缺失感弥漫开来。

他放下相册,拿起那沓贺卡。生日卡,新年卡,上面的落款都是朋友和父母。没有那个想象中的名字。

最后,他的手指触到了那件蓝色连衣裙。他再次将它拿起,无意识地摩挲着面料,感受那细腻的纹理。手指滑过裙腰内侧时,触到一小块异样的、略微硬挺的地方。他仔细一看,那里有一个隐藏得很好的小口袋,设计十分巧妙,不仔细摸索根本发现不了。

他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带着某种模糊的预感。他伸出一根手指,探进口袋。

指尖触到了一小片硬纸。

他慢慢地,像拆解一枚易碎的蝴蝶标本,将那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片取了出来。纸的边缘有些磨损,看来是经常被展开又叠起。

他深吸一口气,展开了它。

纸上的字迹清秀而有力,是那种练过书法的女孩子的笔迹。墨水是蓝色的,比裙子的颜色稍深,像海。

**“陈序,如果你忘记我,我会在‘转角’咖啡馆等你,每天下午三点,直到你想起。”**

没有署名。

没有日期。

只有这么一行字,像一个固执的、穿越了遗忘之海的漂流瓶,终于抵达他荒芜的岸边。

“转角”咖啡馆。他知道那个地方,就在他家去往原来公司必经的路旁,一个安静的街角。他离职后,已经很久没往那边走了。

每天下午三点。

直到你想起。

字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枚小针,扎进他空洞的胸腔,引发一阵尖锐的酸楚。有人在那里等他。等了多久?字条被摩挲得边缘起毛,显然已经写了有些时日。

他猛地抬头看墙上的钟。

两点四十分。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抓起床上的车钥匙,甚至没来得及换下家居服,就冲出了家门,连伞都忘了拿。

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车前窗上,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摆动,视野依然模糊。他紧握着方向盘,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混乱。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情绪——困惑、茫然、还有一丝不敢深想的期盼,混合着窗外灰败的雨景,几乎要将他淹没。抹不掉的旧回忆……即使他一片空白,那回忆也以另一种方式,时刻提醒他记起,提醒他有些东西,他弄丢了。

车停在“转角”咖啡馆对面的街边。隔着朦胧的雨幕和流淌着雨水的车窗,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店招。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临街的落地窗前,那个他们曾经……他甩甩头,试图抓住那闪过的模糊印象,却什么也没抓住。那个位置上,坐着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女人。

和家里那条裙子,一模一样的蓝色。

她的侧影清瘦,面前放着一杯咖啡,但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她的神情看不真切,但那种姿态里,透着一股深重的、几乎与周遭空气融为一体的落寞和等待。

是她。

一定是她。

陈序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推开车门,甚至没在意瞬间淋湿头发的冷雨,几步穿过街道,站在了咖啡馆的玻璃门外。

他的手按在冰凉的门把手上,却失去了推开的勇气。

透过玻璃,他看得更清晰了些。她很年轻,面容姣好,但脸色有些苍白,眼底有着不易察觉的青黑,像是长期睡眠不足。那件蓝裙子穿在她身上,合衬得仿佛是她的一部分。她放在桌面的手,无意识地蜷缩着。

他该进去吗?进去说什么?“你好,我好像忘了你,但我们可能认识?” 这太荒谬了。如果他认错了人呢?如果她等的根本不是他?如果……她等的人,永远也想不起来了呢?

各种念头疯狂地撕扯着他。最终,那巨大的、名为“遗忘”的鸿沟,以及随之而来的近乎怯懦的犹豫,战胜了那股想要冲进去的冲动。

他在雨里站了很久,直到感觉浑身冰凉,才像逃跑一样,回到了车上。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驾驶座,隔着被雨水不断冲刷的车窗,远远地、贪婪地望着那个蓝色的身影。

三点二十分。她抬手看了看表,那个细微的动作里包含了多少失望,陈序即使隔着距离也能感受到。她低下头,肩膀微微塌了下去,维持了这个姿势几分钟,然后才招手叫来服务员结账。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那条蓝裙子,拿起旁边椅子上放着的一把素色雨伞,走出了咖啡馆。

她撑开伞,走入雨幕,沿着人行道慢慢向前走,背影单薄而执拗。

陈序发动车子,以极慢的速度,远远地跟在她后面。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或许只是想确认她安全,或许只是想……再多看一眼这个与他遗失的过去可能紧密相连的影子。

她走了大约两条街,拐进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公寓小区。陈序把车停在小区外,看着她走进其中一个单元门,消失不见。

他在车里又坐了很久,雨刷器早已停止工作,车窗玻璃被雨水完全糊住,外面的世界扭曲变形。就像他此刻的记忆。

那天之后,陈序的生活被彻底打乱了。

他不再能安心地待在书房。那条蓝色的裙子,那张字条,还有雨中等候的蓝色身影,构成了一个强大的磁场,不断地将他从日常中拉扯出去。

他开始鬼使神差地,在每天下午接近三点的时候,找出各种理由出门,然后不由自主地把车开到“转角”咖啡馆附近。他不敢再停在正对面,而是选择一个斜侧方的、更隐蔽的位置。

他像一个偷窥者,躲在车窗后,沉默地见证着一场日复一日的、无声的仪式。

每天,下午三点差十分,那个穿着蓝裙子的女孩都会准时出现。她总是坐在同一个靠窗的位置,点一杯咖啡,然后便开始等待。她很少看手机,大部分时间只是望着窗外,或者低头看着面前的咖啡杯,手指有时会无意识地在那张硬纸菜单上划着什么。

她的等待很安静,没有东张西望,没有焦躁不安。但那种静止本身,就充满了巨大的张力。陈序能看到她每次在三点整时,会有一个微微挺直背脊的动作,目光也会格外专注地扫向门口。然后,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三点十分,三点半……她那挺直的背脊会慢慢松懈下来,眼底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也渐渐熄灭,被一层习以为常的、却依然锐利的失望所覆盖。

她总是在三点四十分左右离开。偶尔会早几分钟,偶尔会晚几分钟,但误差不会超过五分钟。

陈序看着她周而复始地经历希望与失望,感觉自己像个残忍的共犯。他的心也随着那个蓝色身影的每一次细微动作而起伏,揪紧,然后在她离开时,坠入那片熟悉的、潮湿的海底。那些他拼命想压抑的情绪,无处可逃,反复将他浸透。

他试图在家里寻找更多关于“她”的线索。他翻遍了所有角落,甚至撬开了那个带锁的旧书桌抽屉。里面有一些他大学时的笔记,几封泛黄的信件,都不是他想要的。他还找到了一本旧的日程本,翻到车祸前的那几个月,在一些日期的旁边,用同样的蓝色墨水,写着简单的词语:“转角”、“书”、“电影”。有一天的旁边,甚至画了一个小小的、拙劣的蛋糕图案。

这些零碎的发现,非但没有拼凑出完整的图像,反而让那片空白变得更加具体、更加磨人。他们一起看过什么书?看过哪场电影?那个蛋糕,是为谁画的?

疑问像藤蔓一样疯长,缠绕得他几乎窒息。

他甚至开始尝试回忆,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用力去想,去想那片空白背后可能存在的画面和声音。头痛时常袭来,像有锥子在钻他的太阳穴。偶尔,会有一些极其模糊的碎片闪过——一只纤细的手递过来一本书,封面是绿色的;一阵清脆的笑声,仿佛就在耳边;还有一股淡淡的、像是茉莉混合着阳光的味道……但这些碎片太飘忽,太快,他抓不住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它们只是提醒着他,他失去的究竟有多少。

这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击垮。

又是一个雨天。比他发现裙子的那天小一些,是那种缠绵的、恼人的细雨。

陈序依旧坐在老位置,看着咖啡馆里的女孩。今天,她似乎有些不同。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只是安静地坐着,而是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个浅米色的、封皮柔软的笔记本,和那支他看她用过几次的蓝色墨水笔。

她低下头,开始写字。写得很慢,偶尔会停下来,望着窗外的雨景出神,笔尖轻轻点着纸页。过了一会儿,她停下了笔,将那张写满字的纸从笔记本上小心地撕了下来,折叠好,放进了桌上一个淡蓝色的信封里。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陈序心脏骤停的事情。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朦胧的雨幕和车窗,似乎……准确地、径直地看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陈序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伏低身子,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的目光,隔着街道、雨水和车窗,短暂地、清晰地碰撞了。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陈序能看到她脸上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愕,随即那双总是盛满落寞和等待的眼睛里,迅速涌上了不敢置信、困惑,还有一丝……他无法准确解读的、类似于痛苦的东西。

她看到了他。

她认出他了。

陈序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女孩怔怔地看着他这边,有几秒钟,然后,她像是突然回过神,猛地站起了身,碰倒了手边的咖啡杯,深褐色的液体瞬间泼洒在桌面上,她也顾不上。她抓起了那个淡蓝色的信封和她的雨伞,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咖啡馆。

她站在咖啡馆门外的屋檐下,撑着伞,再次望向他的方向,眼神复杂得像这纠缠的雨丝,有期盼,有质问,有深深的受伤。

陈序的第一个反应是逃。

他几乎是本能地、慌乱地发动了车子,猛地踩下油门,性能良好的轿车发出一声低吼,溅起一片水花,迅速地汇入了车流。他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蓝色的身影追出了几步,站在雨里,望着他逃离的方向,手中的伞微微倾斜,雨水打湿了她半边肩膀。

那画面,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地烙在了他的视网膜上,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一路狂飙回家,心脏跳得像要炸开。他做了什么?他像个卑劣的小偷,在窥探了别人的珍宝后,被主人发现,然后仓皇逃窜。她会怎么想?一个明明活着,却故意不现身,只敢躲在暗处偷看的懦夫?

羞耻和自责像浓酸一样腐蚀着他。

接下来的几天,陈序陷入了更深的痛苦和矛盾。他不敢再去咖啡馆附近。他害怕再看到那双眼睛,害怕面对那个他无力承受的真相。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拉上所有的窗帘,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也隔绝那个不断拷问着他内心的声音。

但那条蓝色的裙子,像一个无声的审判者,静静地躺在他的床上——自从他发现后,他就没有再把它收进盒子。它每天都在那里,提醒着他的失去,和他的懦弱。

一周后的一个下午,门铃响了。

陈序正蜷在沙发里,对着电视屏幕发呆,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进去。门铃声让他一个激灵。这个时间,会是谁?父母有钥匙,朋友来访会先打电话。

他犹豫着,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看。

然后,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门外站着的人,是那个女孩。那个穿着蓝裙子在咖啡馆等待的女孩。

她今天没有穿那条蓝色的连衣裙,而是一身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脸色比上次见时更加苍白,眼睛下方是明显的暗影,但眼神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她手里,拿着那个他见过的淡蓝色信封。

她找上门来了。

陈序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手心瞬间被冷汗浸湿。他该开门吗?他该怎么面对她?说什么?

就在他僵在门后,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时,门外的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微微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信封,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淡蓝色的信封,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

信封轻飘飘地落在玄关的地板上,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

做完这一切,她站在原地,又静静地等了几秒钟。门内门外,一片死寂。最终,陈序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叹息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慢慢地远去,消失在楼梯间。

陈序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

过了很久,久到夕阳的余晖透过门缝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他才颤抖着伸出手,捡起了那个安静地躺在地上的淡蓝色信封。

信封没有封口。

他抽出里面的信纸。是那种带着暗纹的、质地很好的信纸,上面是那抹他已经熟悉了的、清秀而有力的蓝色字迹。

陈序,

我知道你住在哪里,是不是很意外?其实,这里曾经也是……我们短暂停留过的地方。租房合同到期前,我来整理剩下的东西,房东说,新住客是一个姓陈的先生。我猜,可能是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租下这里,是巧合,还是……你也想记起什么?

我更不知道,你现在是否愿意记起。

那天在车里的人,是你,对吗?你看到我了,然后你离开了。像过去这一年里的每一天一样,你没有出现。

我告诉自己,不要再等了。等待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奇迹,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事情。医生说,创伤性失忆,恢复的几率谁也无法保证。也许你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了。也许,你根本不想想起来。那段回忆对你来说,可能太痛苦了,所以你的大脑选择将它彻底删除。

可是陈序,那不仅仅是你的回忆,那也是我的。是我们共同拥有的,整整三年的时光。它们对我来说,是活着的,是滚烫的,是我每天呼吸的空气,是我夜里反复咀嚼的粮食。你要我如何把它们当作从未发生过?

我们是在“转角”认识的,那天也是下雨,我忘了带伞,你把你那把巨大的、可笑的蓝色格子伞塞给我,自己冲进了雨里。后来,为了还伞,我找到了你。你看,连开始都和下雨有关。

你总说我的眼睛像下雨时的天空,灰蒙蒙的,却让你觉得安静。你说你最喜欢看我穿这条蓝裙子,像把一片晴空穿在了身上。这条裙子,是你用第一个月的项目奖金给我买的,你说要把我宠坏。你还记得吗? probably not.

我们在这个小公寓里一起生活了八个月。厨房的瓷砖是你一块块贴的,虽然有几块歪了。客厅那个总是吱呀响的沙发,我们曾在上面挤着看完了整个系列的《星际穿越》。阳台上的茉莉花,是我种的,你说它的香味像我……

写这些,并不是要责备你。遗忘不是你的错。我只是……只是太累了。每天下午三点的等待,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凌迟。每一次满怀希望地望向门口,每一次失望地低下头,都在消耗我所剩无几的勇气。

这封信,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尝试。像把最后一块糖果扔进深不见底的许愿池,听个响动。

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如果你还有哪怕一丝一毫想要知道过去的念头,明天下午三点,我依然会在“转角”等你。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明天你还是没有来……

那我就真的,要走了。离开这座城市,试着开始没有你的,新的生活。

祝好。—— 林晚

没有落款日期。

“林晚”。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了他记忆那把生锈的锁孔里,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不是立刻打开,而是带来了剧烈的、连锁反应般的震动。

林晚。

林晚!

一些画面碎片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和力度,猛地撞进他的脑海!

女孩灿烂的笑脸,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叫他“陈序”;她踮起脚,把围巾围在他脖子上,嘴里呵出白气;他们挤在狭窄的厨房里,她手忙脚乱地炒菜,他在旁边递盘子,笑着看她鼻尖沾上的一点酱油渍;她靠在他怀里,在吱呀作响的沙发上看电影,看到感人处,她把脸埋在他胸口,闷闷地说“你不准笑我”;还有……还有刺眼的车灯,尖锐的刹车声,玻璃破碎的声音,以及他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想要护住她的那个瞬间……

头痛欲裂!陈序痛苦地抱住头,蜷缩在地上,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那些被他遗忘的,甜蜜的,痛苦的,深刻的过往,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冲刷着他干涸的记忆河床。

他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那个穿着蓝裙子在雨中等他的女孩,是林晚。是他曾经视若珍宝,发誓要保护一辈子的林晚。是那个眼睛像下雨的天空,笑起来却能让所有阴霾都散开的林晚。

而那场车祸,他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在最后关头,他本能地扭转了方向盘,用自己驾驶座的一侧,迎向了那辆失控的卡车。他护住了副驾驶上的她。

他忘记了一切,却连这舍身保护她的瞬间,也一并忘记了。

而她,在这一年里,穿着他最喜欢的蓝裙子,在他们初遇的咖啡馆,等了他三百六十七天。

在他像个懦夫一样躲在暗处偷窥,在她因为他的遗忘而承受着双倍的痛苦时,他做了什么?

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悔恨和心痛,像海啸一样将他吞没。他紧紧攥着那封信,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信纸上,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淡淡的、像是茉莉混合着阳光的味道。

“如果明天你还是没有来……那我就真的,要走了。”

不。

他不能让她走。

他绝不能,再失去她一次。

第二天,天空依然阴沉,厚厚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雨要下不下的样子。

还不到下午一点,陈序就已经坐立难安。他洗了澡,刮了胡子,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是他记忆中林晚曾经说过好看的那件浅灰色衬衫。他在镜子前反复整理着衣领,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试图从那双恢复了部分神采,却依然带着惶恐和不确定的眼睛里,找到一年前的那个陈序的影子。

两点整,他再也等不下去,拿起车钥匙和手机,准备出门。无论如何,他今天一定要去。他要告诉她,他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他要请求她的原谅,求她不要走。

刚拉开门,手机却响了起来。是他母亲。

“小序啊,”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你爸爸刚才下楼不小心扭到脚了,肿得挺厉害的,我现在扶他去医院,你方便过来一下吗?就在小区旁边的社区医院。”

陈序的心猛地一沉。“……严不严重?我……我现在有点急事。”

“医生说可能伤到骨头了,要拍片子。我一个人有点弄不动他……”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恳求。

父亲年纪大了,骨质疏松,扭伤可大可小。

一边是可能骨伤的父亲,一边是即将永远失去的林晚。

时间,两点零五分。

社区医院和他要去咖啡馆的方向完全相反。这一去,很可能无法在三点前赶到。

冷汗瞬间湿透了他的衬衫。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命运像是在和他开一个恶劣的玩笑,在他即将抓住幸福的时候,又设下了一道残酷的关卡。

他该怎么办?

他握着手机,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脑海里闪过父亲花白的头发,闪过林晚信里那双绝望的眼睛。

“……小序?你在听吗?”

陈序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是挣扎后近乎破碎的决绝。

“妈,”他的声音因为紧绷而有些沙哑,“我……我真的有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现在去办。关系到我一辈子的事。你等我,我尽快……我处理完,用最快的速度赶过去!对不起!”

说完,他不等母亲回应,几乎是切断了通话,将手机塞进口袋,冲出了家门。

他跳上车,发动,油门猛地踩下。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他不断地看着时间,两点十分,两点十五,两点二十……路上的交通灯仿佛都在和他作对,一个个亮起红灯。他焦急地拍打着方向盘,感觉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在凌迟他的心脏。

他不能失约。他不能再让她失望。一次,就够了。

两点四十分,他终于看到了“转角”咖啡馆那个熟悉的街角。他甚至来不及找停车位,直接把车甩在路边一个明知道会被贴罚单的地方,推开车门就跳了下去。

他几乎是跑着冲向咖啡馆的。

天空,就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飘下了雨丝。细细的,凉凉的,打在他的脸上,和他额头上急出的汗水混在一起。

他猛地停下脚步,站在咖啡馆门外,隔着那扇熟悉的落地玻璃窗,急切地望向那个靠窗的位置。

心跳,在那一刻,停止了。

那个位置,是空的。

桌子上干干净净,没有咖啡杯,没有笔记本,没有那个穿着蓝裙子等待的身影。

只有窗外渐渐变得密集的雨丝,无声地划过玻璃,留下蜿蜒的水痕。

她走了。

在他终于鼓起勇气,在他终于恢复记忆,在他拼尽全力赶来的这一天,这个下午,她走了。

没有等到三点。

陈序僵在原地,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瞬间抽空。冰冷的绝望,比这雨水更刺骨,从他的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将他牢牢冻结。

她还是……没有等到他。

或者说,她没有等到他记忆复苏的那一刻。

他最终还是,永远地失去了她。

雨,开始哗啦啦地下了起来,天地间一片苍茫的水幕。陈序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任由雨水浇透他的全身。他的心,那片刚刚复苏一点点暖意的土地,再次被无情地浸湿、冷却,随着这冰冷的风雨,飘散而去,最终,坠入不见天日的、绝望的海底。

那些他终于拾回的旧回忆,带着所有的甜蜜和伤痕,此刻变成最锋利的刀刃,一遍遍凌迟着他。提醒他,他失去了什么,并且,永远无法再弥补。

压抑了整整一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决堤。他仰起头,闭上眼睛,雨水和温热的液体混合着,从脸上肆意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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