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枝哪见过这般阵仗，方才鼓起的勇气瞬间消散，蓄在眼底的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她哭得没有声音，只有细微的抽噎，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杏眼此刻蒙着水雾，当真是我见犹怜。
裴修衍垂眸看着她的模样，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待反应过来自己这瞬间的失神，他心下掠过一丝不悦，随即却被她断断续续的话语吸引了注意。
“我、我因为生得好，在临安时，被一巡抚瞧上了......”她抽抽噎噎地把话说完，“他说、说要拿我去讨好京中的大、大人物......”
裴修衍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竟低低地笑出了声，“那你今日瞧见......”
“我、我看见了成安王的玉佩！”宋枝也顾不上哭了，抬起泪眼看他，“那个巡抚手里，也有一个这样的！”
她将憋在心里的话全倒了出来，还不忘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你、你刚刚说了，不会把我让与旁人的......”
“他年纪都那么大了......长得......也没你好看。”
裴修衍突然想起，萧煜说成安王特意从江南为他搜罗了几个绝色美人。
对上了。
不过那巡抚若真想用女人讨好京中权贵，也是借着成安王，投萧煜所好才对。
这丫头，连自己可能被送给谁都搞不清楚，就敢独自来京城履行这娃娃亲。
真是......蠢得让人发笑。
可转念一想，自己竟也跟着犯了不少蠢。
不过，这清晰的认知非但没让他不悦，反而生出了几分扭曲的愉悦感。
他早已习惯了阴谋算计。
他的世界充斥着鲜血和仇恨。
他为自己划定了疆域，不允许任何人踏足。
可此刻，却有人以这样一种看似笨拙，甚至别有用心的方式，试图闯进来。
这种感觉太过陌生，以至于他那颗被冰封了太久的心，竟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试图否认的......悸动。
这悸动让他躁意翻涌，却又诡异地兴奋起来。
像是久居黑暗的人终于窥见了一缕不合时宜的光，既想将其掐灭，又想......拉着它一同沉沦。
他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又逼近了些许，鼻尖几乎要触碰到她的，几乎能感受到她微热的呼吸。
他凝视着她慌乱失措的眸子，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哦？可成安王权倾朝野，连陛下都要让他三分，他若真开口向我要你......”
裴修衍顿了顿，满意地看到她骤然收缩的瞳孔，才慢条斯理地继续，“所以，夫人，要不要同我一起，把他拉下来？”
他终于在她面前，撕开了那层伪装，露出了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偏执、疯狂。
他把自己的真实目的就这样摊开在她面前，想要她一同踏入这泥泞，与他共同沉沦在这复仇的漩涡里。
宋枝有些被吓到了，连哭都忘了继续哭，眼泪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
巨大的信息奔涌而来。
她没听错吧？
把......把成安王......拉下来？！
那可是连皇帝的亲弟弟！
这种事，是能随便说的吗？
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跟她说了？他就不怕她转头说出去？
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
他该不会是为了她吧？
唉，人与人果然是不同的。
她们家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是想着怎么躲开，怎么逃过去。
可他倒好......
他竟然想的是直接把对方拉下马，永绝后患。
宋枝眨了眨眼睛，心里小声嘀咕：
这有点太狠了，也不怎么道德......
但是......
她想起那姓周的狗官那副将她视作货物的嘴脸......
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点叛逆的感觉，悄悄从心底钻了出来。
......但是，听着怎么这么爽啊！
她猛地抬起头，这个动作太过突然，裴修衍下意识微微后仰。
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并未因此拉开多少，宋枝还带着水汽的眸子直直地撞入他眼底。
紧接着，他就听见她那带着点糯软鼻音的声音响起，“好！”
她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一起干翻他们！”
“......”
小孔雀的尾巴又翘起来了。
裴修衍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一声低低的、压抑不住的嗤笑从他喉间溢出。
他看着眼前的小孔雀，心底那点阴郁的疯狂似乎都被冲淡了些许。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
触感和他想象中一样，细软，温暖，毫无防备。
“傻气。”他低声说了一句，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嫌弃。
裴修衍重新坐直了身体，与她拉开了一点距离。
他双腿随意地向前伸展，方才那迫人的侵略感悄然收敛，只是视线依旧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纵容。
心中的大石落地，宋枝脸上哪还有半分恐惧，身子往前探了探，神秘兮兮地道，“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她不等他回答，就自顾自地开始盘算，“是不是要先找他的把柄？比如......他有没有贪赃枉法？或者偷偷欺负百姓？”
她皱着鼻子想了想，忍不住抱怨，“可他毕竟是皇帝的弟弟，就算真有什么，皇帝肯定也会包庇他的吧？”
“要是他谋逆就好了，”宋枝兴奋地一拍手，“不然我们直接栽赃陷害！”
头一次干这种大事，她小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期待。
裴修衍眼底掠过一丝无奈，抬手指尖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声音小些。”
宋枝“哎呦”一声，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点了点头。
这事确实不光彩。
“先等。”裴修衍收回手，靠回车壁，闭上了眼睛，吐出两个字。
“等？”宋枝不解，“等什么呀？”
裴修衍感觉到身旁的目光，心中微叹。
宋枝自小在蜜罐里泡着长大的，哪里懂得人心能险恶到何种地步，更不明白权谋场上的波谲云诡、步步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