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晨光正好,崔管事跌跌撞撞冲进内院:
“夫人!大人——大人回来了!”
祝听汐手中的绣绷“啪”地落地。
她猛地站起身,却像被钉在原地般不敢回头。
直到熟悉的脚步声停在廊下。
“汐娘。”
这声轻唤让她浑身一颤。
缓缓转身时,只见沈鹤卿倚着朱漆廊柱,朝她浅笑。
天光为他镀了层淡金色的轮廓,连衣袂褶皱都透着清冽的皂角香,哪有半分牢狱磋磨的痕迹?
“你......”她嗓子发紧,竟不敢上前。
沈鹤卿展开双臂,袖口露出腕间未消的红痕:“你看,我好好的。”
祝听汐突然像离弦的箭冲过去,狠狠撞进他怀里。
指尖触到他后腰时,分明摸到一层突兀的细布。
他果然受伤了。
“骗子……”她把脸埋在他胸前闷声道,“裴侍郎给你换了新衣裳是不是?”
沈鹤卿轻笑,下颌抵着她发顶蹭了蹭:“嗯,还熏了香。”
他故意转移话头,“怕你嫌牢里的味道难闻。”
两人相偎着斜倚在软榻上。
沈鹤卿纵容着祝听汐的目光一遍遍描摹他的轮廓。
“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祝听汐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袖口,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后怕。
沈鹤卿执起她的手,在她掌心缓缓勾画:
“这润州城的大小官员,早已抱成一团。”
“他们用贪墨来的赃款,低价收购杂粮混入贡粮,运输途中又谎报遇了风浪、粮船漂没,或是粮食霉烂,实则是把贡粮私分干净了。”
“之后再按贡粮的标准向国库索赔,如此一来,赃款就变成了‘合理购粮款’,那些差价便借着‘虚假损耗’洗白了。”
祝听汐瞳孔微缩:“所以他们才要置你于死地。”
“嗯,”沈鹤卿点头,“这事极难查,你还没嫁与我时,我也只摸到一点影子。他们曾想拉拢我,被我拒了;后来我渐渐查到真相,他们便越发容不下我,早想除之而后快。”
“都怪我……”祝听汐垂下眼睫,声音发闷,“是我被他们抓住了把柄,才连累了你。”
“胡说什么。”
沈鹤卿捏了捏她的脸颊,语气笃定。
“这与你何干?他们本就坏事做绝,对付我是早晚的事。倒是我疏忽了,没料到他们竟无耻至此,连家眷都要牵连。”
他轻叹一声,眼底闪过一丝冷厉,“是我低估了他们的底线。”
烛火轻晃,祝听汐的指尖停在沈鹤卿腕间未消的红痕上。
“可户曹司那场火……”她声音微紧,“纵使裴侍郎再有能耐,也不可能这般轻易将你放出来。你究竟答应了什么?”
沈鹤卿低笑,指腹抚过她蹙起的眉心:“果然瞒不过你。”
他略一沉吟:“汐娘可猜出柳娘身份了?”
祝听汐摇头。
“她是当今圣人的皇长女。”沈鹤卿执起她的手,在她掌心缓缓写下一个“昭”字,“封号昭阳公主。”
祝听汐指尖一颤:“公主?”
“嗯。”沈鹤卿目光深远,“圣人虽登帝位,却处处受制。那些世家门阀能容忍一位女帝已是极限,更遑论设立女官、让女子入朝……”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明灭不定。
“一个女子站在高处,动摇不了什么。”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可若让千万女子都握了权柄,分了他们的利益——这才是他们真正惧怕的。”
祝听汐沉默片刻:“所以……他们推大皇子?”
沈鹤卿唇角微勾:“大殿下倒是天生的帝王料子。十六岁平陇西之乱,二十岁整顿漕运,手段雷霆……”
“圣人属意他?”
沈鹤卿轻轻摇头:“起初谁也没能看透圣人的心思。昭阳公主……”
他顿了顿,唇角浮起一丝苦笑。
“昭阳公主虽贵为皇长女,却终究不是帝王之材。圣人让她督办漕运,她却连账目都理不清;命她协理刑狱,反倒被几个老吏哄得团团转。”
“那性情,倒有些像蜀汉后主刘禅,看似宽厚,实则少了几分主心骨。”
他指尖在祝听汐掌心轻轻一叩,“为君者,原该是那定风的神针才是。”
祝听汐追问:“那如今呢?圣人她……心里已有定数了吗?”
沈鹤卿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深,像在透过她看向某个遥远的未来:“圣人......龙体已大不如前了。”
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她在位时尚且推不动女官之制,若换了那位杀伐决断的大殿下登基,女子想在朝堂立足,便更没指望了。”
“所以圣人如今想的,是种下一颗种子。”
他伸手接住一缕穿堂风,“让昭阳做个守成的君主,不求出类拔萃,只要能护着女子读书参政的火苗不灭......”手指缓缓收拢,“一代不行,就再传一代。”
祝听汐的眼眶突然有些湿润,为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帝。
她轻声问:“所以,这次你能平安回来,是与他们做了交易?”
沈鹤卿忽然笑起来:“我家汐娘真是……一点就透。”
“昭阳公主宽仁有余,却少了几分魄力。我虽知圣人属意于她,却也忧心误了国事,这才自请来润州。”
他眉宇间闪过一丝复杂,“只是近来......圣人的手段越发凌厉了。”
他的声音有些低:“大皇子一系的官员被贬黜殆尽,那些哄骗昭阳公主的佞臣......”
“一个没留。昭阳公主为此急血攻心,可圣人连汤药都没赐。”
“因为她已有皇孙女了?”祝听汐突然明白过来。
“不错。”沈鹤卿执起她的手,“润州这桩漂没案,我其实早已查得七七八八。圣人派昭阳公主来,便是想让她借着这案子,攒下些实打实的功绩。”
祝听汐恍然,随即蹙眉:“那岂不是……你的功劳全要记在她头上?”
沈鹤卿点头:“我并非向她投诚,而是向圣人表心。若我不送这份功,又怎么......”
沈鹤卿执起她的手,呼吸喷在她腕间,“全须全尾地回来见你?”
沈鹤卿未曾言明的是,他其实也毫无把握,裴侍郎是否真会携昭阳公主如期而至。
人心这东西,本就叵测难料。
他纵火,是为了焚毁祝听汐的所有把柄,却将自己的软肋亲手递了出去。
他从不愿让她的名声沾染半分尘埃。
故而他早早就筹谋好退路,那路从来不是为自己留的,而是给祝听汐的。
万幸,眼下这一切,总算还不算太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