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瑾晏的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风箱里艰难挤出，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微妙的松动。那只指向春桃的手，指节依旧因剧痛而微微颤抖，却如同一个无声的敕令，瞬间打破了寝殿内凝固的沉重。
春桃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矮榻上脸色苍白、闭目喘息却气息渐稳的王爷，又猛地转头看向软榻上同样虚弱闭目、额角渗血的王妃。王爷……王爷竟然允了？！允了她去取药？！这不仅仅是对王妃医术的默认，更是……对她这个刚刚“投诚”的小丫鬟，一种无形的认可！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激动、惶恐和受宠若惊的情绪瞬间冲垮了她，让她膝盖一软，差点再次跪倒。
“是……是！奴婢遵命！”春桃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哭腔，她慌忙对着矮榻和软榻的方向各福了一礼，然后如同受惊的小鹿，脚步踉跄却异常迅速地冲向寝殿大门。
李峰在角落阴影处，如同沉默的礁石。他低垂的眼帘下，精光一闪而逝。王爷这道命令，看似简单，实则意义重大！这不仅是对王妃那诡异针术效果的初步认可，更是将王府药库——这个极其敏感、关乎王爷性命安危的要害之地，第一次向这位神秘的王妃敞开了缝隙！他不动声色地对着门口守候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一名侍卫立刻无声地跟上春桃，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寝殿内再次陷入寂静。祁瑾晏靠在矮榻上，疲惫地合着眼，体内那如同沸油被短暂疏导的剧痛虽未消失，却不再如之前那般撕心裂肺。心脉处那微弱却清晰的清凉感，如同黑暗中的一缕微光，让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有了一丝喘息之机。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秦湘湘施针时那专注到极致、仿佛与针融为一体的冰冷侧脸……这女人，太过危险，也……太过神秘。
秦湘湘靠在软榻上，闭目调息。额角的伤口和全身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噬心蛊的余毒也在心脏深处不安地蛰伏。刚才那一针“引药”，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耗尽了这具重伤身体最后一丝精力和心神。指尖捻动针尾时对祁瑾晏体内那狂暴气血的细微感知，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稍有不慎，便是两人同坠的结局。此刻放松下来，才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弱。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唯有两人交错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寝殿门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喧哗和争执声。
“……春桃姑娘，这不合规矩！药库重地，非有王爷或总管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更遑论取用如此多珍贵药材！”一个略显苍老、带着明显不悦和倨傲的男声响起。
“可……可这是王爷亲口下的令！是给王妃娘娘用的！王爷他……”春桃焦急的声音带着哭腔，显然被拦住了。
“王爷亲口？”那苍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质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王爷如今昏迷静养，如何亲口下令？莫不是有人假传王命？王妃娘娘？呵，刚入府就敢如此僭越！把对牌拿出来！否则，休想踏入药库半步！”
“赵管事！你……你大胆！”春桃的声音因气愤和恐惧而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尖锐，“王爷就在里面！李侍卫也在！你敢抗命？！”
门外的争执声越来越大，清晰地传入死寂的寝殿。
祁瑾晏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墨玉般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赵全！药库管事！这老东西，仗着是王府老人，又攀附柳氏，平日里就有些阳奉阴违，如今竟敢公然质疑他的命令！看来柳氏的禁足，非但没让他们收敛，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了！
一股被冒犯的怒意瞬间涌起，牵动内伤，让他眉头紧锁。
李峰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目光请示地看向祁瑾晏，只待一声令下，便去处置那不知死活的老东西。
就在这时——
软榻上，一直闭目调息的秦湘湘，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怒意，没有急躁，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平静。她甚至没有看祁瑾晏和李峰，目光只是平静地扫过寝殿内那一片狼藉，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翻倒的、滚落出来的紫檀木小匣子上。匣盖半开，露出里面散落的、几块颜色暗沉、形状不规则的……似乎是某种矿物粉末的东西。
秦湘湘的眼神，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撑起身体，动作牵扯伤口，让她额角瞬间又渗出冷汗。她无视了祁瑾晏和李峰投来的、或惊疑或询问的目光，一步步，如同负伤的猎豹，缓慢却稳定地走向那个角落。
在祁瑾晏和李峰不解的注视下，她蹲下身，伸出那只缠着布条、依旧能看出青紫指痕的手，极其小心地捻起匣子里的一小撮暗红色的粉末。指尖轻轻搓捻，又凑到鼻尖下，极其轻微地嗅了嗅。
一股极其淡薄、混合着硫磺和某种腥气的、令人不适的味道。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随即，她站起身，不再看那匣子，径直走向寝殿那扇紧闭的、正被门外争执声撞击的大门。
“王妃？”李峰下意识地想阻拦。
秦湘湘的脚步没有停顿，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她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猛地拉开了沉重的门扉！
“吱呀——！”
刺眼的天光和门外激烈的争执声瞬间涌入！
门外回廊上，春桃正被一个穿着藏青色绸缎长袍、留着山羊胡、面容刻薄的老者（赵全）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药房伙计拦着。春桃小脸涨红，眼中含泪，手里死死攥着一张写着药名的粗糙纸片，正激动地争辩着什么。看到寝殿门开，秦湘湘脸色苍白、额角染血的身影出现，春桃如同看到了救星，眼泪瞬间滚落：“王妃！”
那赵全看到秦湘湘，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视和倨傲，只是碍于身份，勉强拱了拱手，语气却带着浓浓的敷衍和不耐：“王妃娘娘安。药库重地，规矩森严，非有王爷或总管手令及对牌，任何人不得擅入取药。春桃姑娘空口无凭，老奴职责所在，不敢徇私，还请王妃娘娘体谅。” 他特意强调了“空口无凭”和“职责所在”，姿态摆得极高，显然没把这个刚入府、狼狈不堪的“冲喜王妃”放在眼里。
秦湘湘没有说话。她只是平静地站在门口，冰冷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寒流，缓缓扫过赵全那张写满世故和倨傲的脸，扫过他身后那两个面露不屑的药房伙计，最后，落在了春桃手中那张被汗水浸湿的药方上。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回廊上的风都停止了流动。
赵全被秦湘湘那毫无情绪波动的冰冷目光看得心头莫名一寒，那眼神……太静了，静得让人心头发毛。但他很快压下那点不适，挺直了腰板，正想再搬出王府规矩施压——
秦湘湘动了。
她没有看赵全，而是缓缓抬起了那只刚才捻过暗红色粉末的手。指尖，还残留着一点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红色痕迹。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的目光注视下，秦湘湘那只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仪式感，伸向了回廊栏杆外，一株开得正艳、花瓣肥厚的深红色芍药。
她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一片娇嫩的花瓣。
然后，她收回了手。
什么也没有发生。
赵全的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眼中轻蔑更甚。装神弄鬼！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清了清嗓子，准备继续发难——
就在他张嘴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片被秦湘湘指尖拂过的、娇艳欲滴的深红色芍药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被触碰的边缘开始，迅速变得灰败、枯萎！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又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机！那枯萎如同瘟疫般蔓延，眨眼间便侵蚀了整片花瓣！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
那片刚刚还鲜艳夺目的花瓣，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燃尽的纸灰般，化作一小撮灰黑色的粉末，簌簌飘落！
死寂！
回廊上，死一般的寂静！
赵全脸上那嘲讽的弧度瞬间僵住，如同被冻僵的鱼！他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飘落的灰烬，又猛地看向秦湘湘那只依旧平静垂落的手！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脊椎！
那两个原本一脸不屑的药房伙计，脸色瞬间煞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看向秦湘湘的眼神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如同看到了来自九幽的妖物！
春桃也吓得捂住了嘴，但眼中除了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
秦湘湘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到了赵全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上。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赵管事，本妃指尖沾的，不过是库房里洒落的一点‘赤磷粉’，遇生机之物，易引其自燃枯萎罢了。”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入赵全惊骇的眼底，“此物性烈，存放需极阴凉干燥，且忌与‘九叶藤’、‘蛇涎草’等物同置。否则，药性相冲，轻则药材尽毁，重则……库房失火，灰飞烟灭。”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砸在青石板上！
“本妃入府不过一日，观库房所录，上月新进‘九叶藤’三斤，‘蛇涎草’两匣，皆与‘赤磷粉’同置于丙字三号柜。赵管事这‘职责所在’，守的便是这……引火烧身、自毁基业的规矩？”
赵全的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冷汗如同瀑布般从他额角、鬓边滚滚而下！丙字三号柜！赤磷粉！九叶藤！蛇涎草！这女人……她怎么会知道？！库房账簿，她何时看过？！还有那赤磷粉的禁忌……这分明是极其冷僻的药性知识！她竟如数家珍！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取了他！这不仅仅是失职！这是足以让他掉脑袋的重罪！一旦库房因此出事，别说柳侧妃，就是太后也保不住他！
“扑通！”
一声闷响！
赵全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板上！他浑身抖得像筛糠，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倨傲，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王妃……王妃娘娘饶命！老奴……老奴该死！老奴糊涂！老奴这就去取药！这就去！”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头如捣蒜般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秦湘湘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跪地求饶、抖如糠筛的赵全，没有半分停留，如同扫过一粒尘埃。她的视线，落在了赵全腰间悬挂着的那串象征着药库管理权柄的、沉甸甸的黄铜钥匙和对牌上。
“钥匙，对牌。”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赵全浑身一颤，如同被烙铁烫到，慌忙哆嗦着解下腰间的钥匙串和对牌，双手高高捧起，如同供奉神明般举过头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在……在此！请……请王妃娘娘查验！”
秦湘湘没有伸手去接。她只是极其轻微地偏了下头，目光落在旁边同样被这雷霆手段震慑得目瞪口呆的春桃身上。
“春桃。”
春桃猛地一个激灵，如同从梦中惊醒！她看着王妃那平静无波却深不可测的眼神，一股巨大的勇气和使命感瞬间充盈了胸腔！她挺直了因为恐惧而有些佝偻的背脊，快步上前，一把接过了赵全手中那沉甸甸的钥匙和对牌！
入手冰凉沉重，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按方取药，送至寝殿小厨房。”秦湘湘的声音依旧平淡，“本妃，亲自煎。”
“是！王妃！”春桃的声音响亮而坚定，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底气！她看也不看跪在地上抖成一滩烂泥的赵全，攥紧钥匙和对牌，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朝着药库的方向走去！那两个药房伙计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跟在春桃身后，哪里还敢有半分阻拦？
回廊上，只剩下跪地磕头不止、如同烂泥般的赵全，和那株失去了一片花瓣、显得有些残破的深红芍药。
秦湘湘缓缓转身，重新走回寝殿。她的脸色依旧苍白，额角的布条边缘渗着暗红，脚步甚至因虚弱而略显虚浮。
但在她踏入殿门、重新融入那片昏暗的瞬间。
矮榻上，祁瑾晏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玉瞳孔，死死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光芒，牢牢锁定了她看似单薄却如同山岳般挺直的背影。
殿外，阳光刺眼。
殿内，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