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书房的灯光,比他的人要暖上三分。
沈清澜被管家引着,穿过铺着厚绒地毯的廊道,无声地走向那扇虚掩着的、象征着顾云深绝对私人领域的深色木门。她指尖微微收拢,修剪整齐的指甲抵着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今晚,她穿的是一件墨绿色的丝质长裙,颜色沉静,却在她行走间流淌着暗涌的光泽,像夜色中危险的藤蔓。
管家在门前停下,恭敬地侧身:“顾先生在等您。”
她点头,没有立刻推门,而是略略抬起了下巴,如同即将踏入角斗场的战士,最后一次调整自己的呼吸。然后,她伸出手,推开了那扇门。
首先闯入感官的,是清冽的雪松与旧书混合的气息,醇厚,带着一种冷静的秩序感。顾云深背对着她,站在一整面墙的书架前,似乎在找寻什么书籍。他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线条利落,褪去了白日里心理医生的权威外壳,却更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居家式的压迫感。
闻声,他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眸光精准地捕捉到她,没有意外,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你来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在这安静的空间里异常清晰。
“顾医生的邀约,我怎敢怠慢。”沈清澜走近,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整个书房。布局与沈星辰传来的信息大致吻合,厚重沉稳,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主人的掌控欲。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他那张宽大的实木书桌上——左手边,第二个抽屉。
那里,锁着那条匿名信息里提及的,“不该存在之物”。
“坐。”顾云深走向靠窗的小沙发组,那里光线更柔和些,矮几上放着一套精致的白瓷茶具,旁边还有一个小巧的银质冰桶,里面镇着一瓶显然价格不菲的矿泉水。他记得她从不碰咖啡因和酒精,尤其是在夜晚。
沈清澜从善如流地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脊背挺直,不曾真正放松。“不知顾医生今晚想‘探讨’什么?还是关于我的……病情?”她刻意在“病情”二字上微微停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顾云深没有立即回答,他拿起那瓶矿泉水,瓶身凝结着冰凉的水珠,滑过他修长的手指。他亲自拧开,将清冽的液体倒入她面前的空杯。“我们之间,一定要用这种满是尖刺的方式对话么,清澜?”他抬起眼,眼神透过镜片,带着一种剖析的力度,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丝……或许是疲惫的东西。
那声“清澜”,叫得自然无比,仿佛他们真的是可以互诉心事的医患,甚至……更亲密的关系。
沈清澜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悸动,是警惕。她看着他递过来的水杯,没有接,只是弯了弯唇角,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尖刺?顾医生是觉得,在经历了晚宴上的‘公开诊断’后,我还应该对你毫无保留,敞开心扉?”
她直视着他,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我很好奇,顾医生,你对着每一个被你判定为‘需要控制’的猎物,都是这样,先给予恰到好处的关怀,再精准地打入足以致命的标签吗?”
这话语几乎是赤裸裸的挑衅,撕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
顾云深递出水杯的手顿在半空,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他缓缓将杯子放在她面前的桌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他看着她,眼神里那丝疲惫被一种深沉的锐利所取代。
“你认为,我在猎杀你?”他语调平缓,却带着重量。
“难道不是?”沈清澜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从你接手我的‘治疗’开始,我的每一次情绪波动,都被你记录在案,成为佐证我‘精神不稳定’的证词。我父亲和姑妈,需要这份证词,来合法地剥夺我的继承权,将我打包塞给陆家,换取救命资金。而你,顾医生,你是他们最锋利,也最……道貌盎然的那把刀。”
她终于将最深的怀疑,摊开在了这间弥漫着雪松与书卷气的密室里。
顾云深沉默了。他没有否认,没有辩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复杂得让她心惊。有审视,有评估,甚至……有一丝极淡的,被她话语刺伤的痕迹?不,一定是错觉。猎手怎么会因猎物的反抗而受伤。
良久,他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了下去:“沈清澜,你看到的,就一定是全部吗?”
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愈发清晰,几乎将她包裹。“如果我说,我所做的记录,有些部分,恰恰是为了在最终评估报告里,为你保留一线生机,你信不信?”
沈清澜瞳孔微缩。一线生机?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信他?信这个将她推向深渊边缘的男人?这太可笑了,这一定是他更高级的话术,是瓦解她心防的新策略。
可是,他此刻的眼神,太过真切。那里面没有惯常的掌控一切的冷漠,反而翻涌着某种挣扎与……无奈?
“我凭什么信你?”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就凭这个。”顾云深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回他那张宽大的书桌,精准地,定格在左手边第二个抽屉上。“那里面的东西,或许能给你一个不一样的答案。”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钥匙在右边第一个笔筒的底层。你可以自己去看。”
沈清澜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凉。他知道了?他知道她此行的目标就是这个抽屉?他是故意引诱,还是……真的在向她示警?
巨大的惊疑如同海浪将她淹没。她死死地盯着那个抽屉,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质,看到里面隐藏的秘密——那关于母亲,关于苏婉晴,也关于她自身命运的证据。
去,还是不去?
这成了一个更危险的赌局。一步踏错,可能不是接近真相,而是彻底坠入他精心布置的另一个陷阱。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书房里静得能听到彼此交错的呼吸声。窗外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侧脸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让他看起来像一尊陷入永恒矛盾的神只。
终于,沈清澜缓缓站起身,裙摆拂过沙发,带起细微的摩挲声。她没有看顾云深,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个决定命运的抽屉上。
她走向书桌,每一步都踩在自己雷鸣般的心跳上。她的指尖微凉,探入冰冷的陶瓷笔筒,在诸多昂贵的钢笔底部,触碰到了一枚小而坚硬的金属。
是钥匙。
当她冰凉的指尖终于触碰到那枚小小的、冰冷的金属钥匙时,身后,传来顾云深低沉得几乎融入空气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是……破釜沉舟的沙哑:
“看清楚,沈清澜。然后告诉我,今晚踏入这间书房的我,和你……究竟谁才是那个,从一开始就站在悬崖边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