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褪色的照片,轻飘飘地落在沈清澜的指尖,却像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照片上的女人,眉眼温婉,与顾云深至少有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像未经世事,与此刻顾云深眼中那片破碎的、混杂着痛楚与绝望的荒原,形成残酷的对比。
“愿你能宽恕这个世界的不完美。”
笔记本扉页上,那行清秀却决绝的遗言,仿佛带着血泪,穿透了十几年的时光,重重砸在她的心口。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在黑暗里挣扎,背负着母亲离奇死亡的疑云,对抗着来自至亲的恶意揣测和精神围猎。可原来,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这个被她视为最大威胁、最冷酷猎手的男人,早已在更深的深渊里,独自徘徊了十几年。
猎手褪去了伪装,露出的不是獠牙,而是比猎物更鲜血淋漓的枷锁。
他那句“我们都是被困在同一个棋局里的棋子”,像一把淬了冰又裹着火的重锤,将她心中那堵名为“猎手与猎物”的坚固壁垒,彻底敲成了齑粉。
信任?不,远远谈不上。父亲冰冷的算计,姑母伪善的笑脸,那些试图将她定性为“疯子”的步步紧逼……这些伤害依旧灼烫,鲜血淋漓,并未因他此刻的剖白而愈合分毫。
可那骤然降临的、黑暗沉重的共鸣,像无形的丝线,将他们两人紧紧缠绕。那不是温情,不是救赎,而是一种更危险的东西——一种站在同一条即将崩塌的绳索上,两个破碎灵魂猝不及防的、带着痛楚的相认。
她捏着报告的手指,颤抖得几乎要握不住那薄薄的几页纸。那上面,他力证她清醒的手写笔迹,此刻看来,不再是讽刺,而像是一份无声的、迟来的……同盟申请?
顾云深向前逼近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已近得危险,这一步,更是彻底模糊了安全与侵犯的界限。他身上雪松的冷冽气息,与她因心潮剧烈翻涌而散发的微热馨香,彻底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空气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煎熬。
他看着她在巨大的信息冲击下苍白失血的脸,看着她眼中剧烈翻涌的惊骇、怀疑,以及那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的、细微的动容与刺痛。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沙哑的嗓音带着被碾碎后的疲惫,却又奇异地,有一丝孤注一掷的解脱:“现在,看清楚了吗?”他重复着,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这个从一开始就站在悬崖边上,脚下踩着的不只是你的命运,还有他自己母亲亡魂的……可怜虫。”
沈清澜的心脏,因他这句自轻自贱的“可怜虫”,猛地一缩,传来尖锐的刺痛。
她一直以为他强大、冷酷、算无遗策,是操纵人心的魔鬼。可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窥见,那坚不可摧的冰层之下,是怎样一片被仇恨、无奈和自我毁灭欲充斥的、早已千疮百孔的荒芜之地。
她以为的深渊,他一直都在其中。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之前所有质问的力气,在他这近乎同归于尽般的坦诚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她还能质问他什么?质问他这场收钱逼疯她却又伸手捞她的可笑把戏?
答案,已经和盘托出。
不是为了钱,至少,不全是。
是为了那条他探寻了十几年,却始终无法真正触及真相的,他母亲的命。
“为什么……”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选择她作为这场报复的切入点?为什么在可以彻底将她打入地狱的时候,又留下了这力挽狂澜的手笔?
顾云深深深地看着她,那眼神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也不再是带着算计的探究,而是在无尽黑暗里行走了太久太久的人,终于抓住了唯一那缕能彼此映照的、微弱却执拗的光。
他抬起手,这一次,不再是即将触碰又隐忍收回的拳头。冰凉的指尖,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极其缓慢地,触上了她因震惊而冰凉的脸颊。
那触碰,轻得像一片雪花,却带着滚烫的电流,瞬间窜过沈清澜的四肢百骸。
她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后退,脚下却像生了根。
“因为……”他的指腹在她细腻的皮肤上微微停留,感受着她不易察觉的战栗,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却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只有你,沈清澜。”
“只有你,和我一样,被那片名为‘沈家’的阴影,从头到脚地笼罩着。”他的指尖微微用力,迫使她抬起眼,迎上他那双不再掩饰任何情绪的眼睛,那里有痛,有挣扎,有毁灭欲,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近乎绝望的祈求,“只有你,有可能……理解这片阴影之下,究竟藏着怎样腐臭不堪的真相。”
他靠得更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她的睫毛。
“而我……已经无法独自走下去了。”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沈清澜心中所有残存的戒备。
信任的基石尚未建立,过去的伤害依旧灼人。理智在疯狂叫嚣着危险,提醒她这可能是更精密的陷阱。
可是……
她看着他眼中那片荒原,听着他声音里无法伪装的疲惫与破碎,再想起照片上那个女人温柔却决绝的眉眼,想起自己母亲日记里那些语焉不详的痛苦碎片……
两个被同样阴影笼罩的家庭,两条被强行拧在一起的、充满痛楚的命运。
她捏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这不是原谅,也不是结盟。
这或许,是一场更危险的豪赌。赌上她仅剩的清醒,赌上她追寻真相的执念,去与这个刚刚撕下伪装的、危险又破碎的男人,踏上同一条布满荆棘的未知之路。
书房里死寂无声,只有彼此交错急促的呼吸,暧昧而危险地交织,撞击着耳膜。
她看着他深深凝视她的眼神,那里面不再有猎人的锐利,只有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孤注一掷的微光。
许久,沈清澜听见自己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破碎
而冷静的声音:“顾云深,你知不知道……”
她顿了顿,迎上他骤然缩紧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和我一起走下去,可能……会比独自坠入深渊,更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