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疗室里的空气,在他拿出那枚古朴怀表的瞬间,仿佛凝结成了有实质的冰。金属表壳折射着窗外吝啬的光线,像一只冰冷的、不带感情的眼睛。
“清澜,看着它。”顾云深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力,“放松……让你的思绪跟着它走……你是安全的,这里只有我。”
沈清澜顺从地凝视着那左右摇晃的怀表,眼神逐渐变得迷茫而空洞,如同一个被抽走灵魂的精美瓷娃娃。她完美地扮演着意识涣散、脆弱无助的猎物,每一个呼吸的节奏都契合着他对被催眠者的预期。心底那片冰封的雪原在无声燃烧,但表面上,她连指尖最细微的颤动都控制得恰到好处。
“……冷……”她呓语般开口,声音飘忽,“梦里……很冷……好多镜子……碎了……”她断断续续地描述着虚构的梦境,每一个词都经过精心设计,既要显得真实,又要将那模糊的指向,引向那片她希望他窥探的、被伪装的“潜意识荒漠”。
顾云深倾身向前,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试图剖开她每一层心理防御。他引导着:“镜子里……有什么?”
“……笑声……”她微微蹙眉,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有人在笑……很熟悉……”她恰到好处地停顿,留下令人心痒的空白,感受着他注意力高度集中时,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变化。
就是现在。
在他最放松警惕、以为已然掌控全局,正准备深入挖掘那“熟悉笑声”来源的瞬间,沈清澜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脆弱地颤抖了几下。她依然维持着那种空茫的、被催眠的状态,用一种带着全然的、孩童般的依赖与困惑的语调,轻声投下了第一颗惊雷:
“云深……你会害我吗?”
空气仿佛被这句话骤然抽空!
顾云深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直了一瞬。他脸上那完美无瑕的温柔面具,如同被石子击中的冰面,瞬间浮现出清晰的裂痕。那裂痕之下,是来不及完全掩饰的惊愕与一丝被冒犯的冷意。他几乎是立刻试图修补,声音却比平时绷紧了一丝:“怎么会?清澜,我是来帮你的。”
不等这苍白的辩解落地,在他那被意外打乱的节奏尚未恢复之前,沈清澜乘胜追击。她依旧闭着眼,仿佛在催眠状态下无意识地挖掘着记忆的深层,用那种飘忽却无比清晰的耳语,抛出了更致命的指控:
“那天晚上……慈善晚宴……我的酒……好像是你递给我的……”
“啪嗒”一声轻响,是顾云深指间把玩的一支钢笔,脱手掉在了柔软的地毯上。那细微的声音在此刻死寂的诊疗室里,不啻于一记惊雷。
他唇边那抹习惯性扬起的、代表着掌控与温柔的弧度,彻底冻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冰冷的审视,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她脸上,试图从她每一寸肌肤、每一次呼吸中,找出任何表演的痕迹。
这一击,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他精心营造的所有虚伪的平静!
“你记错了,清澜。”他几乎是立刻否定,声音里带着一种强压下的平稳,试图将话题引向更安全的领域,“是你自己拿的酒。后来你觉得不适,是自行离开宴会厅的,记得吗?”他重复着那个被伪造的“事实”,试图再次将逻辑的框架套回她身上。
就在这时,沈清澜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哪里还有半分迷茫与空洞?只剩下汹涌的、几乎要决堤的泪水,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真实的痛苦与绝望。她仿佛被他那句“自行离开”彻底击垮,所有的伪装在瞬间褪去,露出了下面鲜血淋漓的伤口。
“自行离开?”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音,每一个字都浸透着令人心碎的颤栗,“然后呢?然后我就变成了那段视频里的疯子?!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指着我说我是个精神失常的怪物!顾云深,你告诉我,那是不是我?!那到底是不是我?!”
她声泪俱下,哭得肩膀剧烈颤抖,将一个被污蔑、被摧毁、苦苦寻求最后一丝依靠与真相的受害者,演绎得淋漓尽致。这突如其来的、声嘶力竭的崩溃,如同一场倾盆暴雨,瞬间浇熄了他刚刚升起的、冰冷的探究火焰,成功地动摇了猎人心底的疑窦——或许,她刚才在催眠状态下的呓语,真的只是创伤记忆的混乱碎片?她的反抗,仅仅源于对那段视频刻骨铭心的恐惧?
顾云深眼底的冰霜迅速融化,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掺杂着计算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的情绪所取代。计划不能偏离轨道。他需要她重新变得“温顺”,需要她更深地踏入他布下的陷阱。
“不是,清澜,那不是真正的你。”他重新戴上了那副温柔的假面,声音放得极软,极诱哄。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近乎亲昵地俯下身,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那动作充满了怜惜与保护欲,仿佛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救赎。“那是有人处心积虑要害你。相信我,下周,我们进行更深度的治疗,使用一些……更先进的技术,一定能找到真相,还你清白。”
他的指尖带着温热的体温,触碰着她冰凉的皮肤,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
沈清澜顺水推舟,仿佛被他话语中的许诺和此刻的亲昵所蛊惑。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任由自己虚软地靠向他,将额头抵在他昂贵的西装面料上,展现全然的信任与依赖,宛如一个主动走向祭坛的、最完美的祭品。
“好……我都听你的,云深……只有你能帮我了……”她哽咽着,声音里充满了将一切都托付出去的脆弱。
而在她紧密交握、被他身影遮挡住的双手之下,无人得见的掌心里,不久前才凝结的旧伤痕旁,新的指甲印记狠狠嵌入嫩肉,带来一阵尖锐刺骨的清醒痛感。这疼痛提醒着她,此刻的温暖与希望,是多么的虚伪与致命。
顾云深满意地感受着她的“回归”,手掌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如同主人终于安抚好了不安的宠物。诊疗室里,那令人窒息的虚伪安宁似乎即将重新笼罩。
就在他以为风波已过,一切重回掌控之时——
沈清澜却微微退开了一点距离,抬起那双被泪水洗刷得异常清澈、却又仿佛暗藏了无尽哀伤与怯懦的眼睛,轻声地、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犹豫,给出了最后一记回马枪:
“云深,治疗的时候……可以录音吗?”
她清晰地看到,他抚摸她头发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她继续用那种害怕被拒绝的、细微的嗓音补充道,完美地贴合着一个“害怕记忆再次出现空白”的病人形象:“我……我害怕过后又忘了你说的话,忘了你答应要帮我找到的真相……有录音在,我一个人的时候,也能听着……安心一点。”
顾云深唇角那抹完美无瑕的、象征着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温柔笑意,终是无法控制地,彻底僵硬、凝固了。
猎人与猎物的界限,在这一刻彻底模糊。
这间充斥着昂贵香氛与专业权威表象的诊疗室,早已化作暗涌最烈的审讯室。
一场关乎信任与背叛、操控与反杀的顶级博弈,在她这看似无害的请求中,才真正血腥地拉开了序幕。
他以为的请君入瓮,殊不知,自己早已身在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