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郎中提着药箱赶至周府。
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青衫,步履稳重。秋风吹起他鬓角的白发,几分清瘦中透着书卷之气。
院门口的侍从立刻上前通报,不多时,周瑜已亲自迎出。
“周都督。”郎中一见周瑜,立刻恭恭敬敬地行礼。
周瑜微微颔首,神情一如往常的温和,语气却压得极低:“我心中……有个猜测,需要你去证实。”
郎中略显疑惑:“莫非是都督身体不适?”
周瑜轻轻摇头,声音更低:“不。”
说罢,他轻咳一声,抬起手,向身后的随从示意。
“你们先下去。”
一众侍从面面相觑,却不敢多问,连忙行礼退下。
院中顿时静了下来,只剩秋风拂叶与檐角铃声。
周瑜站在回廊下,神情似平静,实则微有局促。他向来冷静从容,但此刻却显得有些不自在。
他轻抿着唇,微微侧过身,避开郎中的目光,手指在衣袖中不自觉地摩挲着,语气克制得近乎拘谨:“我夫人……月事已迟。”
他顿了顿,神情微微一变,又补道:“近日常觉嗜睡腰酸,且口味变化。”
郎中闻言,眉梢一挑,神色豁然开朗,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呵呵,都督心细。”他笑着捋了捋胡须,“这些症状,十有八九,是喜脉无疑。”
周瑜本该喜上眉梢,可他却没有露出任何笑意。相反,他的眉头更深地锁了起来。
他微微抬手,又低声咳了一下,语气有些含糊:“可……前几日……”
话未尽,他略微垂眸,耳畔泛起淡淡的红意。
郎中愣了愣,随即会意,笑意收敛,神情郑重:“哦——都督的意思是……”
周瑜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那时我还不知她可能有孕……我们……”
他话到一半,眉间闪过一丝懊恼与难堪。
郎中轻咳一声,脸上露出几分宽慰的笑:“都督不必忧心。怀孕同房,并无大碍,只要不过于劳累或激烈。”
然而周瑜的神色仍旧没有缓和。他的目光略有躲闪,声音更低:“若是……激烈呢?”
郎中微微一怔,面上笑容一敛。思忖片刻,他叹了口气:“若是过激……轻则胎动,重则……”
他没再往下说,只留下几分未尽的意味在风中飘散。
周瑜的手微微一颤,眼底闪过一丝不安。
他吸了口气,声音极轻:“我明白了。”
郎中见他神情凝重,便立刻收拾情绪,正色道:“都督且先让老朽为夫人诊诊脉,方能确定。”
周瑜沉默片刻,方缓缓颔首。
“夫人在卧房,此时还在睡着。”
他语气极柔,仿佛怕扰醒那一方安宁,“你进去时……动作小些,切莫惊了她。”
郎中拱手应声:“老朽明白。”
周瑜让出一步,目光仍盯着卧房方向,眼底波澜暗涌。
他抿着唇,目光柔和却藏着不安。
郎中先进了卧房,周瑜紧随其后,步履极轻,仿佛怕哪怕一丝风声都惊扰了床上的人。
卧房内一片静谧,檀香轻燃,袅袅烟雾在阳光中氤氲。
纱帐微垂,床榻之上,小乔依旧睡得安稳。她侧身蜷着,几缕鬓发散落在枕边,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恬静得如画。
周瑜屏息靠近,先是俯身,伸出手,轻轻将小乔的手臂从被中拢出,平平地放在锦被之上。
那一刻,他的动作极轻,指尖几乎未触及她的肌肤,却仿佛能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
“劳烦。”他低声说,声音温柔得几乎要融进空气里。
郎中应声,俯身坐在床沿。
他小心翼翼掀开袖口,取出一方丝帕垫在小乔腕上,然后才将两指缓缓落在她的脉上。
指尖微微一动,细细探寻。
室内寂静得连风声都不敢掠过,只能听见檀香燃烧的轻微“噼啪”。
周瑜站在床尾,背脊微挺,神情克制,眸光始终未离开那一幕。他不自觉地绷紧了指尖,袖口内的手掌死死攥着,指节微微泛白。
郎中闭着眼,面色专注。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忽然,他的眉头轻轻一动。
周瑜的心也随之一紧。
郎中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后,他似乎不太确定,又换了只手,再次细细探脉。
他闭目凝神,神色更为凝重。
周瑜的呼吸有些紊乱,额头沁出了细细的汗珠。那不是夏日的热,而是一种从心底泛起的紧张与惶惑。
终于,郎中缓缓收回手,深吸一口气,轻轻将小乔的手放回锦被下,替她掖好被角。
他抬头看了周瑜一眼,眼神中似有笑意,却未出声。
那一眼,让周瑜的心跳得更快。
“如何?”他压低声音,嗓音微哑,带着一丝急切。
郎中微微一笑,轻轻颔首,抬手做了个“请借一步”的手势。
周瑜愣了愣,定了定神,先低头看了眼小乔——她依旧睡得安然,脸颊红润,呼吸均匀——这才深吸一口气,转身随郎中出了门。
门外秋光柔淡,风声穿过廊柱,拂动檐下风铃。
周瑜抬头看了看天,心头一片乱麻——紧张、担忧、期待,全都混在一起。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步伐沉稳地跟在郎中身后,准备迎接那个即将改变他们命运的消息。
二人一路走到院中,风静花落,檐角的风铃被轻轻拨动,发出几声悠长清脆的响。
郎中缓缓停下脚步,回身面向周瑜,神色肃然,双手抱拳,微微弯腰,语气郑重——
“恭喜都督,周夫人已有孕一个半月。”
话音落下,秋风正好掠过竹影,吹动周瑜的衣袍。
周瑜怔住,眼中闪过一瞬的惊喜,随后又像是被什么重重敲了一下,呼吸微滞,声音微颤地问:
“当真?”
那一声,半是难以置信,半是藏不住的欢喜,但语调深处仍有一丝掩不住的担忧。
郎中见状,眼角微弯,带着几分欣慰:“老朽岂敢虚言。周夫人脉象明显,是喜脉无疑。”
然而,他话锋一转,神情渐渐凝重,语气也缓了几分:“只是——周夫人的脉象,与寻常喜脉略有不同。”
此言一出,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周瑜原本放松的神情骤然一滞,眉头一皱,整个人微微前倾,低声急问:“何意?”
郎中抚须,略作沉吟,缓缓解释:“此脉滑利而有力,气血比常人旺盛许多。依老朽行医数十载所见,这样的脉象,极为少见。”
他停顿片刻,又接着道:“但因夫人怀胎尚早,老朽不敢贸然断言。还请都督与夫人半月后再来把脉,以作确证。”
周瑜的眉心紧锁,他的目光沉沉落在地上,似在思索,又似在压抑心中的波澜。片刻后,他抬头,声音低沉:“我不懂这些,只问一件事——我夫人……可有不妥?”
郎中见他神情真切,忙躬身答道:“都督大可放心。周夫人气血充盈,胎象稳固而强烈,腹中胎儿安然无恙。”
他微微顿了顿,又道:“只是……此脉甚旺,恐怕周夫人此番怀胎会较为劳累。易倦嗜睡,腰酸背痛,或有晨起呕吐。老朽会命人熬制安胎药,并叮嘱膳房多备清淡之物。”
周瑜听完,紧绷的眉心终于缓缓松开。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轻抚鬓角,面上那一丝凝重化作温柔的笑意。
“如此,便好。”
声音低,却带着一种深藏的释然。
郎中见他神色舒缓,也随之轻笑:“都督心细,能察觉夫人异样,实属难得。老朽行医多年,也少见有如此细心的夫君。”
周瑜淡淡一笑,却没说话。
他只是微微侧首,目光越过郎中,看向屋内那扇半掩的门。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那道门后的一切,都比天下更珍贵。
郎中拱手告退,步履渐远。
周瑜站在院中,久久未动,指尖微微摩挲着衣袖,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扇门上。
“一个半月……”他喃喃自语,唇角缓缓扬起,目光温柔而深远。
语罢,他抬头望向天边,眉目间的柔情与谨慎交织,既有一位都督的沉稳,又有一位丈夫的深情。
直到将近正午,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散作细碎的金色光点,静静洒在锦被之上。
床榻上的小乔微微动了动,纤长的睫毛轻轻颤了几下,这才缓缓睁开眼。她还未完全从梦中醒来,恍惚间,视线落在了床边——
周瑜正坐在那里。
他依旧是一身素衣,鬓发整齐,眼底却藏着一抹倦色。阳光打在他侧脸上,那双温润的眼眸正专注地望着她。
小乔愣了愣,唇角微扬,带着一丝慵懒的笑:“什么时辰了?”
她刚想坐起,却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扶起。
周瑜柔声道:“小心些,别乱动。”
他的语气太过温柔,以至于小乔反倒听出了几分不寻常。
她歪着头,正要问,却被周瑜突如其来地一把搂进怀中。
那一刻,他的怀抱是那么有力,却又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小乔几乎能听到他心跳的节奏——沉稳,却微微颤着。
“傻瓜。”
他喃喃道,嗓音低沉,带着一种几乎要溢出的情绪。
小乔愣了愣,随即气鼓鼓地撅起嘴:
“哪有趁人刚醒就骂人的?”
她抬手,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腰腹,算是小小的报复。
周瑜反而笑了,手臂更紧了几分,将她整个人圈进怀里。他低下头,额角几乎贴着她的发丝,嗓音低沉,带着几分愧疚:“夫人,对不起。是我疏忽了,让你受了累。”
小乔眨了眨眼,完全听不懂,刚要开口,却见周瑜慢慢松开她,目光温柔而深邃。
两人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小乔看见了周瑜眼里的光——那不是平日里运筹帷幄的冷静,而是一种柔软得能将人淹没的情意。
周瑜深吸一口气,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的下腹。
那掌心温热,透过衣衫传来一丝极细微的颤抖。
他微微一笑,声音低得几乎像是风吹过:“夫人,你可知,你我之情,如今……已有了血脉相连的延续。”
小乔怔住。
她盯着他,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你是说……我……”
周瑜轻轻点头,笑意温柔:“我们——要做父母了。”
这几个字,温柔得仿佛在她耳边轻轻绽放,又像一阵春风,吹散了世间所有的喧嚣。
小乔呆呆地看着他,直到目光无意间落在床榻旁的几案上——那儿放着一碗尚有余温的安胎药。
她的唇微微张着,眼神闪烁:“郎中……来过?”
周瑜点头,声音柔得几乎能化开:“是。我请他来为你把脉。”
“把脉……”小乔喃喃道,声音细如蚊吟,“我竟不知……竟不知自己有了身孕。”
她的眼神开始飘忽,脸上浮现出一丝慌乱。
这份突如其来的喜悦让小乔不知所措,她还没有做好要当母亲的准备,此刻竟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周瑜看着她微微发抖的手,心中一疼。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尖拂过她的鬓发,嗓音低而稳:“夫人别担心。”
“从今日起,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养身,安心休息。”
他俯下身,声音极轻,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我会用我生命来护你们平安。”
那一瞬间,小乔原本慌乱的眼神终于柔和下来,心跳也渐渐平稳。
她轻声呢喃:“我……我还不知道,怎么才能当一个好娘亲……”
周瑜唇角微扬,低声答道:“那便从今日起,我们一起学做父母。”
小乔依旧半靠在周瑜怀中,神情怔怔的,似还没从那突如其来的消息中回过神。
她的指尖下意识地轻触自己的小腹,眼神怯怯的,似在喜,又似在怕。
周瑜看着她那副茫然又可爱的模样,忍不住轻叹一声,唇角微微上扬,语气温柔中带着一丝宠溺的无奈。
“傻瓜,连自己身体的变化都没注意到。”
小乔被他这声“傻瓜”唤得脸微微一红,低下头,小声嘀咕道:
“我……我只是以为是这些日子太劳累。白日谱曲,夜里又熬灯……嗜睡、腰酸、月事推迟……我都没在意。”
周瑜笑意更浓,伸手拿起桌案上的安胎药,那碗药被精心熬制,药香混着甘草的气息,温温热热地浮着热气。
他先试了试温度,确认不烫,这才一手托着碗,一手拿着汤匙,一勺一勺地舀起。
“来,张嘴。”
小乔愣住,瞪大眼睛:“我自己来就好。”
周瑜轻声道:“不许动。”
语气虽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小乔被他这语气逗得一笑,乖乖地抿唇张口。汤匙触唇的那一瞬间,她感受到那股苦味——
眉头轻轻皱起,却又努力咽下去。
周瑜见状,低笑着摇头:“果然还是怕苦。”
“我没有。”小乔嘴硬,却忍不住小声嘀咕,“只是……味道怪。”
“怪也要喝完。”周瑜一勺又一勺地喂着,每喂一口,他的神情都极认真。
乖乖喝完后,小乔刚放下那碗药,嘴里还残着一丝苦意,她皱了皱小鼻子,刚要抱怨,却见周瑜嘴角微微一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袋,手指在绳结上一拂,带出几颗晶亮透红的蜜饯。
“近日你爱吃这些,”他语气温柔,带着笑意,“我便命人每日备上。”
他说话时,那双眼正静静看着她——
那眸光一如既往的温润儒雅,正如她第一日见他那般。
小乔看得微怔,直到那蜜饯被送到唇边,她才回过神。
蜜饯入口,酸中带甜,甜里又带着一丝果香,她不禁笑了,弯起眼眸:“真甜。”
这一刻,周瑜觉得世间所有风雨都止息了。
小乔歪着头,嘴里还含着蜜饯,忽然抬眼看向他,眼中闪着好奇的光:“公瑾,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周瑜一怔,轻笑着摇头,声音低沉如琴弦:“心情?”
他沉吟片刻,目光缓缓移向她,神色变得极为认真。
他顿了顿,视线柔和下来,嗓音低沉而缓:“我只觉得——我是这天下最幸福之人。”
小乔的笑意微微一滞,心口忽然被什么轻轻触动。
周瑜注视着她,目光依旧那样清澈,只是其中多了一层水光。
那眼神,如玉般温润,却深藏着风霜的痕迹;
似春水般柔软,却藏着岁月的重量。
“曾几何时,”他低声开口,
“我以为,我此生,将不会、也不配再拥有一个家。”
他轻轻垂眸,语气沉稳,却有一丝隐约的颤。
“自少年时双亲离去,我便随伯符征战,江山未稳,战火连绵。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的余生,本该属于江东的大业——不是家,不是儿女情长,不是温柔乡。”
他垂下眼,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时的我,以为,自己生来就是一柄剑,一柄为江东、为天下而生的剑。”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抬起。
“可直到遇见你。”
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静止。
“我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日,你抱着一把琴,在木匠铺外对我回头笑,自那时,我心中便有了一丝幻想——我在想,若我能有幸与这个女子共度一生,生儿育女,哪怕只有片刻安宁,也该是命运赐予我的恩典。”
他的语气愈发低沉,带着克制不住的情绪。
“可那时江东未平,战事方休,我只觉得,这一切幻想都只是不切实际的奢望,”
“可你,小乔——”
“你让这一切都成了真。”
他说到这儿,嗓音微微哽咽。
那一向沉稳如风的男子,此刻眼角微红。
他抬手,缓缓抚上她的脸。
指尖温热,轻轻描摹她的眉眼,仿佛在确认这是真实存在的。
“小乔,”他低声呢喃,“你让我知道,原来,乱世之中,我这样的人也配拥有安宁的温度。”
小乔的眼眶也渐渐湿润。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凝望着他。
她在周瑜如墨玉般眼中,看到了自己——那倒影轻轻晃动,却温柔无比。
周瑜微微俯身,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低得几乎化进空气里:
“你让我不再只是江东的大都督,不只是伯符身边的谋士。”
“你让我再一次有了一个家,让我成为了丈夫——如今,更要做父亲。”
“这一切一切,都是你赐予我的。”
他笑了,笑中带着一丝哽咽的幸福。
那笑容柔和、克制,却真切得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轻轻照亮了她的心。
小乔望着他,眼泪终于滑落。
她闭上眼,靠在周瑜怀里,心跳与他心跳交叠。
窗外的阳光渐渐斜下,风吹动纱帐,檀香依旧缭绕。
这一刻,周府宁静得仿佛远离了尘世。
他们相拥而坐——
一个,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
一个,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被爱。
这一刻,他们的爱情超越了浪漫与依恋,成为责任、成为传承、成为一份对生命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