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的秋日,如往常一般,冷而长。
天色灰白,风中裹着未干的稻草味。
街巷两侧的枫叶早已枯卷,雨后一夜,残叶贴在石板上,被车辙碾得模糊不清。
偶有行人,皆衣衫紧裹,低头疾行。风一掠过,便将衣角卷得猎猎作响。
城北的护城河早结了薄冰,水鸟伏在芦苇间,不敢惊飞。
河畔有个挑水的老叟,手冻得发红,他抬头望了一眼远处高悬的魏军大旗,叹了一口气,轻声喃喃:
“唉!又是一个冷年。”
然而,比天气更冷的,是许都百姓的心。
江陵失守的消息传来,是在一个清晨。
那日风大,城门口的告示被吹得猎猎作响,军卒们披甲而立,神色不语。
起初,百姓们不信——
他们还尚未从赤壁战败的阴影中回过神来。
在他们眼中,赤壁那一仗,不过是天不假人,是江东趁风弄火、取巧得胜。
他们仍自诩大魏正统,视东吴为“江表小邦”,视孙策、周瑜为“年少轻狂之辈”。
“江东者,不过匹夫小国,仗水为雄耳。”
“孙氏家族,原本不过市井贾人起家,谈何与丞相比肩?”
“那周瑜——不过美貌伧才,仗一腔少年气,岂真能敌魏师?”
这样的议论,在酒肆茶坊间不绝于耳。
他们嘲讽江东的江水浅窄,讥笑孙策不过一年轻莽夫,冷笑周瑜徒有虚名。
他们甚至有人赌咒发誓:
“若魏兵再战,三日可取江夏!五日可定江东!”
可就在嘲笑声尚未散尽时,江陵失守的军报接踵而至。
从南门传来的那支急驿,披尘带血,策马而入。
告示一贴,百姓齐聚,哗然不语。
赤壁的火尚未熄,江陵的魏旗却已倒下。
那原本高悬在南楚天际的“魏”字旗帜,被焚成了灰烬,随风散入长江。
风更冷了。
酒肆里再无人谈兵,市坊间的棋局也久无人落子。
白日寡语,夜色寂寞,连坊间孩童,也不敢再高声嬉笑。
人们开始噤声,开始怀疑——那原被他们轻蔑以对的“江东”,或许并非虚名。
他们开始谈论东吴的主公孙策,谈论都督周瑜,谈论他们二人如何亲督水军,稳固三江。
有老者叹息:“江东之人,非昔日可欺矣。”
也有人低声问:“若我们连江陵都守不住,那南方的长江,还守得住吗?”
秋风吹过许都的城门,吹散了魏人多年不曾动摇的傲气。
可是,与城中百姓的惊慌失措不同,此刻的曹仁,望着眼前那许久未见的许都城门,竟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与放松。
他勒住缰绳,抬头望那灰色的城墙。
风从北面吹来,卷着黄尘与干叶,掠过他披着战袍的肩头。
那一瞬间,他仿佛又闻到了熟悉的气味——不是战火,不是血,而是家乡的泥土味。
周瑜,果然守信。
他放了魏军的战俘,还派兵护送他们一路北返,沿途设粮,供水护道,无人滋扰。
曹仁原本以为自己此行将是押解、将是耻辱,却没想到对方竟给了他这样的体面。
他心中五味杂陈。
是耻,亦是赦。
是败者的屈辱,亦是智者的明悟。
快马加鞭多日,终于,故乡近在眼前。
曹仁缓缓策马走进城门,铁蹄声在青石上敲出孤单的回响。
街道两旁的百姓闻声望来,眼神或惊,或怨,或冷。
他们都听说了江陵失守的消息,他们都知道,是曹仁弃了城。
“那便是……曹将军?”
“哼,丢了江陵还敢回来!”
“他竟然还有脸入城……”
“魏军死多少人?他却安然归来——”
窃语低低,如风穿巷。
曹仁的神情却不曾有一丝动摇。
每一句,他都听见了,但他没有回应。
他的目光始终望着前方,神情沉静而专注,仿佛那嘲讽与冷语,与他无关。
他知道他们心中的怨,可他不怪。
他只觉得累。
一种从骨头里透出的疲惫,仿佛一座山压在背上。
身后的魏军也一言不发,连每一匹马都低着头。
这时,副将小声上前,嗓音发涩:“将军……是否先去向丞相复命?”
曹仁没有回头,声音却沉稳如铁:
“不必了。你们……回军营整顿,领饷后,各自回家待令吧,不必再跟着我。”
副将怔住,想再劝,却看到曹仁眼中的决意,便什么都不敢说,只低声应道:“……诺。”
话音未落,曹仁忽然一鞭抽在马背上——
“驾!”
马嘶一声,铁蹄如雨,激起尘土四溅。
他疾驰而去,背影在夕阳中被拉得极长。
那一瞬,像是要逃,也像是要归。
终于,将军府到了。
那熟悉的门匾仍悬在门楣上,只是漆色已微微褪落。
门口的青砖被新刷过,院前的枫叶扫得干净,甚至——那旧年的春联还在,虽略显褪色,却依稀可辨:“忠义传家久,功名不负时。”
门梁上,悬着一个小小的平安锁,铜色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清脆声响,暗示着这里不久前曾诞生了一个小生命。
那一刻,曹仁的胸口一紧。
他闭上眼,呼吸微乱,喉结滚动。
泪水在眼眶中转了半圈,被他生生咽下。
他缓缓下马,手掌在门柱上停了很久,掌心冰冷,却仿佛贴着他这些年征战不休的全部岁月。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瑛瑛!”
那一声呼喊几乎是嘶哑的。
曹仁冲进庭院,脚步几乎是带着急切与惶恐。
那是他心中唯一的方向,是他连夜北归时支撑着他一路未曾倒下的信念。
可他刚踏入那道熟悉的门槛,整个人却陡然僵住。
庭院中央,站着一个人——
黑色宽袍,玉带垂腰,鬓发间隐有霜白,双目如刃,寒光逼人。
他怀中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孩子睡得正香,眉目宁静,唇角微微翘起。
风从廊下吹来,吹动那人黑袍的衣角,也吹起曹仁心头的惶惑与冷意。
曹仁的脚步一点点慢下来。
他愣在当场,却仍未忘礼,双膝微屈,抱拳俯身——
“丞相。”
曹操未言,只是抬眼冷冷看着他。那双眼中没有怒火,却比怒火更可怖。
他垂眸,粗粝的指尖轻轻拂过婴儿娇嫩的脸颊,那动作温柔得几乎不像他。
只是那份温柔,越发让曹仁心头发紧。
他看见曹操身上那佩剑——剑鞘轻颤,似乎在呼吸。
曹仁心中一阵发凉。
终于,曹操出声,声音极淡,带着寒意:
“看看吧,你的儿子。”
说完,他上前走向曹仁,并把襁褓轻轻往前一递。
那一瞬,曹仁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双手,接过。
婴儿在他怀中微微动了动。
那温热的触感,让他手臂微颤。
是的——是自己的骨血。
那眉,那鼻,皆与他如出一辙。
瑛瑛说的没错,这孩子,的确像他。
曹仁看着自己的儿子,眼中有光,有泪,有笑,喉头发紧,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可那短暂的温柔,只存在了一息之间。
“跪下。”
曹操的声音骤然沉冷。
曹仁的背脊一震,却没有犹豫。
他缓缓屈膝,动作缓慢,却无一丝抗辩。
他跪得笔直,怀中仍小心护着那熟睡的婴儿,生怕惊到他。
下一刻——
“啪!”
曹操的巴掌狠狠抽在他左脸。
那声音在空旷的庭院中炸开,连风都为之一静。
曹仁的头被打得偏向一侧,脸上立刻浮起一道青红。
但他没有吭声,只稳住怀里的孩子,依旧垂头。
曹操冷冷开口:“这一掌,是因你未能取周瑜性命。”
话音未落——
又是“啪”的一声。
右脸再次挨了一记,脆响如碎玉。
这一掌更狠,带着怒意,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寒意。
“这一掌,是因你未能守住江陵。”
曹仁的面颊微肿,嘴角沁出血丝。
他仍未开口,只是低头,任鲜血一点一滴落在襁褓边缘。
那婴儿似乎感受到了父亲身体的颤抖与痛意,先是皱眉,继而啼哭。
哭声清脆而稚嫩,在庭院的冷空气中格外刺耳。
曹操皱眉,似是极不耐烦这哭声。
片刻,他转过身,背影在秋日的光影中被拉得修长。
“在这跪上一个时辰,以慰我魏军战死之魂。”
说完,他衣袂一振,转身离去。
风掠过庭院,吹起枯叶与灰尘。
曹仁仍一动不动,只紧紧抱着那哭闹的婴儿,声音沙哑却温柔地哄着:
“别哭……别哭……爹在这。”
血从他嘴角缓缓滑下,落在襁褓上,染成一点深红。
他仍不抬头,仍不作声。
可嘴角,却挂着微笑。
这时,“砰——”一声脆亮的响动,像是把院中本就稀薄的寂静劈为两半。
瓷器破裂的清脆碎响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回荡得很远很远。
就在刚刚,瑛瑛正端着茶盘从厢房里出来,她听见孩子的哭声,便匆匆向声音处赶去,脚步轻而急。
她,还不知道此时曹仁已经归来,甚至,她以为……曹仁已经战死沙场。
她只知道,今日丞相来府中,只说了句想要看看孩子,言语短促,神色淡然,仿佛不过礼数一回。
于是,瑛瑛把孩子抱出来后就立马去给丞相沏茶,手指麻利,动作温柔而熟练,生怕怠慢了这等要事。
可当她听见孩子的哭声,心中一惊,怕那哭声扰了丞相,便立马亲自端着茶水过来,步子又急又稳,脸上带着几分慌乱却仍不失端庄。
只是,当她踮步越过石阶,走到庭中时,却见院中景象与她想象全然不同:
丞相早已离去,院里并无他影;
院中,只有跪在地上,嘴角带血,怀中抱着孩子的曹仁。
瑛瑛怔住,站在廊下。
手里端着的两只茶杯连同里面上好的茶水此时已洒落在地,碎瓷与滚烫的茶水在青石上散成两道暗湿的痕迹,在冷风中蒸腾。
她看着他——
那人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因为一别一年,刀兵与风霜早已在他脸上刻下新模样;
熟悉,则因那轮廓,那眼神,仍与记忆中的他重合。
如今的瑛瑛早已没有了少女时的灵动,岁月与愁思把她的眸子磨得沉静起来:
她挽着发,发髻端正却不再稚嫩,鬓边偶有细细的青丝被风吹乱;她的脸上满是母性的光辉,那光不是娇柔,而是柔中带刚,像一盏长明的灯,温而不灼。
而曹仁也早已不是那个整日驰骋疆场前的少年武将:
此刻他头发微微凌乱,鬓角被风吹得蓬起,脸上也有了胡茬,唇边与下颌泛起未及抹去的血色,皮肤历经风霜显得更为粗粝;
然而,不变的,是他身上那件往日瑛瑛亲手绣的披风——白梅在袖口若隐若现,布面洗得甚为干净,一尘不染,静静地覆在他身上,未曾改变。
曹仁望着她。
那一刻,时光仿佛静止。
风停了,连枝头最后一片残叶都不再飘落。
庭院空旷,阳光从灰白的云缝中穿透下来,斜斜洒在他身上,也落在她的脸上。
他看着她——那个他思念了一整年的女子。
此时她的眼神里有惊、有痛、有无法置信的怔然。
曹仁的喉头一阵发紧,胸口像被重锤敲了一下,所有在战场上都未曾落下的泪,在此刻终于溃堤。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的身体在颤抖,这是一种久别重逢后的脆弱,一种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刻终于触到温暖的解脱。
可他仍然跪着,双膝嵌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他的双臂,却始终紧紧护着那婴儿。
那小小的生命,是他身为父亲的唯一骄傲,也是他余生唯一的勇气。
终于,他抬起头,喉咙干涩如砂,声音破碎,从胸腔深处艰难挤出两个字:
“夫人——”
那声音嘶哑,却像是从灵魂深处燃起的火,把这冷彻骨的秋天瞬间点燃。
瑛瑛怔了一下,泪光立刻模糊了眼。
那一声“夫人”,她等了太久,太久。
这一年,她在无数个深夜里听见风声时,曾无数次以为是他的马蹄声;她梦见他归来,梦里他披甲、她煮茶,醒来时却只剩一室的寂静与冷灯。
她几乎已经认命,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听到曹仁叫这两个字。
而此刻,当那熟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她的心防顷刻崩塌。
她没有犹豫,几乎是扑了上去,跪在他面前,双手环上了曹仁的脖子。
那一抱,带着积压了一年的思念与委屈,也带着终于等到的解脱与温柔。
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头,泪水顺着脸颊滑下,落在他破旧的战袍上。
曹仁浑身僵硬了一瞬。
那一刻,他几乎能听见她的心跳,与自己乱而急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怀里的婴儿似乎也被这气息感染,哭声渐渐止住,只剩轻轻的哼吟。
晨光柔和地洒在他们三人身上,光线穿过廊下的格窗,映出一圈一圈温暖的光晕。
一家三口,就这样紧紧依偎着——跪在青石上,不言,不动,唯有呼吸与泪声在彼此之间流转。
瑛瑛轻轻抽泣着,哽咽着说道:
“回来了就好,夫君……没事了,回来了就好。”
“看看……看看我们的孩子,他和你很像……”
曹仁没有回答,只是一直点头。
晨光照亮了他们交缠的影子,细长、温柔。
风轻轻掠过,吹起瑛瑛的发丝,也吹动了曹仁披风的衣角。
那一声“夫人”,终于在秋日的清冷空气里回荡开来——
迟了一年,却深过一生。